1
罗道生年轻时在南宁体校打水球,他带去的家当总会隔三岔五地莫名少掉:腊肠、袜子、手套……去了两个月不到,东西快丢光了。他跑去跟教练汇报,说队里出了个惯偷。教练桂林人,听完双手一摊,说没办法,谁都在丢,谁都在喊,可能不止一个贼吧,或者说,贼喊抓贼。见上头推事,罗道生大为窝火,决定自行查个明白。观察数日后,他认为玉林人很可疑,到得早,回得晚,每天训练结束,摸到最后才肯走。他挑了个周五,候在更衣室,看着玉林人窸窸窣窣磨蹭到最后。趁着对方锁柜子时,罗道生摁住铁门,扇了他一巴掌,从他脖子上拽下钥匙,打开柜子,翻了个底朝天——什么也没找到。罗道生愣了片刻,很快镇定下来,丢还钥匙,扬长而去。玉林人告到教练那边,说罗道生胡乱打人,教练把他叫到办公室,提醒他别搞内部矛盾。他说这不是他的错,随后他说他要离队,要离开这个贼窝。教练问他想清楚没,他说是的,早想透了。教练不再说什么,他便收拾收拾,回了老家。
进队之前,他想过打进全运会,但体能和技术的瓶颈都很显著,他知道自己作为运动员的生涯巅峰期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了。还以为会在家里干躺几个月,静思人生走向,没想到机会主动招了招手。镇上发通告说,即将成立交警大队,对外开放公招名额,学历不限,要求是体能好,形象佳。他跳起去报了名,面试结束,没等出门,他就知道稳了。主要是高。他一米七八,比所有人都高半头。一周后,交警队公布名单,他果然名在其列。
罗道生在交警队如鱼得水,许多同事包括他自己都认为继续做下去队长是囊中之物。但他不争气地染上了酒瘾。以前他在体校,烟偷着抽了不少,酒却没怎么碰过,去了交警队,有了同事,喝过几回酒,发现自己酒量大得惊人。之后的几年,他的酒量越来越大,瘾也越来越重,白天喝晚上喝,喝到好几回去值勤脚底都打着飘。他跟着同事查酒驾,嘴里的酒气比驾驶者还大。他想过戒,但越是想戒,喝得越凶。有次酒驾查到一半,他自己从车上软瘫下来,倒在地上,酣然睡去,醒来发现人还躺在路边,夕光照着路面,他全身沾满尘土。他爬起身,暗骂那帮同事都不是东西,蓦然记起配枪,心下一凛,手探入怀中。还好,东西还在。他松了口气。
事情没能就此过去,没多久,传闻飘进了上级的耳朵,上头责令严查,罗道生因此被撤了职。在家边看电视边痛悔时,他再次想到戒酒,但没能熬上一周,瘾又来了。他跨上摩托车,开到镇上买酒,酒贩告诉了他一件事:他在交警队的同事邓晓双打死了一个姓胡的香菇小贩。小贩在路边摆摊,邓要求其离马路至少两尺,小贩不肯,两人起了争论,他掏出配枪,抵在小贩额头上,以作恐吓,未料枪支走火,子弹打进了对方的脑袋。事发地点就在桥头马路上,许多村民都看见了。
出事之后,警方将尸体抬去了镇医院的太平间,小贩的妻子挺着七个月的大肚,叫了几个族人,强行带回了尸体,并去冰库租了只冷柜,将之冰冻了起来,一行人将冷柜抬至镇政府门口,要求政府主持正义。镇干部对此焦头烂额又束手无策。上访一事闹了小半年,最终由市里出面调解,赔偿了事。经此意外,交警大队取消了配枪制,对外也不再招收社会闲杂人员,一概要求正规院校毕业。
罗道生舅舅在县教育局做科员,一回到罗家吃饭,聊起这件事,先说幸亏走得早,“不然出事的就是你”,又说镇中学刚走了个体育老师,那老师原先就是学散打的,现在去了柳州市一家私人学校教武术,也算专业对口了。舅舅和校长有私交,可以帮忙打个招呼。罗道生说,试试也行。
学校好几年没补进青年教师了,校长在球场让罗道生踢了一刻钟球,觉得不错,微点下颌,且算录用。罗道生就此做了个初中老师,每天带着一群毛头小子跑圈、踢球、跳绳,运动多了,他自覺身心舒畅,酒瘾也淡了。同年冬天,他被母亲余银香叫去给小侄子庆生,桌上男孩皱眉挑出所有炒菜中的肉类,专注于舀喝面前的木薯甜羹,谁叫也不搭理。他不禁想起,刚回县城时小侄子才出生,如今已经六岁,冷眼看着周围大人,自己仍浑浑噩噩,不免有点心情阴郁。此时已是1990年。回去的路上,母亲说,差不多是时候了,得成家了。他没说话。她说,你要再没想法,我就自行安排了。他想了想,说没问题,余银香便介绍了马淑琼。
马家和罗家有点师徒渊源。罗道生祖父过去是个篾匠,马保生叔叔跟其做过几天学徒。但他劈的竹子青白不分,粗细不匀,做了几天,师父和他自己都觉得很痛苦。他便转而去了酒坊,学习酿酒,见面的时候,他仍叫罗道生祖父为师父。罗道生小时候见过几次马淑琼,印象不深,相亲再见时他却很不满意。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不喜欢,但他清楚,和长相无关。
相到一半,他借口太闷,去院里抽了根烟。媒婆陪马淑琼在中堂干坐,他母亲提着水瓶给客人面前的搪瓷杯挨个儿添水,添完挟着水瓶追到院中,问他觉得如何。罗道生拒不回答。余银香道,没什么好挑的,人实在,也本分,真结婚了,以后的事我就不管了,想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好了。他抽完烟,想了想,回到中堂,继续相了下去。
他顺从了父母。办酒前余银香找到一位姓杜的瞎子算了个日期,但罗道生一个小娘刚病卒,为了避煞,罗家自作主张换了日子,提前了十一天。杜瞎子听说后,跑到罗家恳切劝说他们换个时间,“当日不宜纳吉”。劝告并未被采纳,婚礼如期推进。时至四月底,过了中午,天气忽然一改清晨的阴冷潮湿,变得炎热不堪。从东面吹来一股南风,热坏了前来赴宴、毫无准备的宾客们。这也使得他们对结婚当天的意外记忆犹新,他们不约而同地记得新娘进门时,梳妆台上的圆镜猝然裂成了两半。
罗道生在婚礼当天就把自己灌醉了,之后越发觉得结婚是桩不可饶恕的错误。学校这时有了教工宿舍,他一到周五住宿舍。原以为一周只见两次,尚可接受,但两人见面即冲撞不断。吵多了他开始打。每次一挨打她就跑回娘家。前几次由罗桂良接回,第四次马保生亲自押送。他带上了糖酒肉烟,决意将事情就此了结。到罗家后,他先呵斥女儿去干活,剩下两人时,他向亲家道歉,说女儿是个怪脾气,“但是,”他舔了舔刚才就捏在手里的烟纸,在矮桌上飞快地滚一圈,合住烟丝,攥紧烟嘴,为下面的转折铺垫,“已经有了小的,凑合过吧。”
他不肯留下吃饭,放下东西便走了。
罗道生从没和马淑琼同过房,听时他不动声色,待岳丈一走,他就卸下了皮带,要求妻子跪下。到底怎么回事?说着就是一鞭。和你干那事的是谁?说着又是一鞭。到底是谁?说着再来一鞭。她报不出任何名字,无论怎么挨打,她都说不出什么。罗桂良也被吵醒了,忍无可忍,披衣起床,喝住儿子。罗道生审得精疲力竭,父亲既来劝说,便脱去鞋子,躺到床上,很快睡去,睡得很熟,直到凌晨被一泡急尿憋醒。去完茅厕,他清醒了些,发现人不见了,不在床上,也没跪在地上。他未当回事。清晨他下楼吃早饭,没看见马淑琼,钻进鸡舍查看了一番,没找到人,猜她又跑回了娘家。这天周一,他剃净胡须,换了衣服,开摩托车去了学校,将事情彻底抛在了脑后。
周三下午,马保生忽然跑到了罗家,并捎来了四条腊肉。罗桂良略感意外。接过腊肉,他问儿媳打算在家住几天。马保生说,一时半会儿没打算回去。张望四周,问淑琼呢。罗桂良很快反应过来,推说跟老婆去县城赶圩了。马保生点点头,寒暄几句后离去。等他身影消失在马路,罗桂良迅速跨上自行车,奔去学校,把儿子从宿舍楼叫了出来。
罗道生那天左眼长了个麦粒肿,罗桂良干瘦矮小的身影穿过操场,自下午的光线中缓慢浮现的时候,他恍惚间以为是过世的祖父穿着那件旧黑布衫,用力地推开某扇门的厚重的门闩向其走来。听完父亲的讲述,他说,是没脸见人跑了吧。然后他和父亲说了审问前后,推测她眼下正在哪个表姐家待着。
过了一天,马保生的两个儿子,即马淑琼的大哥及二哥,带棍上了门,要求罗家交人。“人要交不出来,叫姓罗的拿命还。”家里只有两个老人在,都说不知情,两个哥哥骂骂咧咧地走了,走前用木棍砸烂了水缸,挑翻了竹篾及竹筐。罗道生正在上课,他边吹口哨,对着几个跑得落后的学生怒吼“快点,快点”,一个同村的跑来说,快回去吧,你家被抄了。他冲回家里,发现家里一片狼藉,当即就抄起铁锹,想去拼命,所幸罗桂良拼命劝住。罗道生扔下铁锹,愤愤骂道,操他妈的,自己人跑了,还有脸找我们要。
但这是一个提醒。静下心后他开始仔细翻看衣柜,发现她部分衣物不见了。包括他俩第一次见面时所穿的那件蓝绿绣花连衣裙,以及她很喜欢的橘红色粗纺呢绒夹克。此外,他记得的那些鞋子都在,不算确定,但她不可能光脚离开。他找到马家,说起马淑琼承认偷人,且不见了部分衣服,他怀疑他是找奸夫去了。马保生听后面色顿时变得苍白,抽完一筒烟后他说,怀孕一事是自己胡诌的,马淑琼不可能有奸夫。马母在楼上听到了消息,冲到楼下,歇斯底里地大叫了起来。他明白了,岳父母确实没有欺瞒他,他们也不知道马淑琼去哪儿了。
他找到交通队的几个旧友,粗略形容了下马的样貌,再三嘱咐如果看见,务必通知他。马氏兄弟把罗家砸了个稀巴烂,等他找到那个贱货,必须得连本带利地讨回来。已至七月,天气越发酷热难耐,五个人坐在西南角的一家本地饭店,看着店主满头大汗地站在煤气灶前炒菜,汗水不断滴入铁锅,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日光灼射路面,马路滚烫变形,沥青褪色融化,他们如坐针毡,没等菜上齐,答应会多留意,就借口有事走了。
转眼进了八月,人没找到,石龙河内却发现了一具女尸。
石龙是个很小的村子,上接贵州,下连贺州,村子沿国道而建,总共不过十余户,走十里山路未必能见到一户人家。以石龙河为轴,划分东西,中心为镇戒毒所。戒毒所建得极深、极偏,入口堆满垃圾,一入夏季,惡臭数里。东面第一户住着一位姓阳的神婆,身量酷似小孩儿,一头银发,肤色雪白,镇里县里常有人摸去问事解厄,据说很灵验。七月二十九日,是其办事的日子,镇上去了几个人,三男一女,他们花十块钱搭了一辆小巴。车子只到戒毒所,得贴国道走一公里才到。三人沿路徐行,道旁杂生着无数果树,女人停脚,摘下一个黄色的、杏子一般的果实,嗔问前面的某个人这果子能不能吃。对方答道,试了你不就知道了,吃得好我们就能抬着你走了,说完他和周围人嘲笑了女人几句,继续往前。女人将果实在衣襟上擦了擦,放进口袋,想做个纪念。就在此时,一只蝴蝶擦过她脸庞,她抬头看去,发现蝴蝶个头极大,主色为黑,翅膀饰白,白斑形状酷似蝙蝠。蝴蝶飞飞停停,仿佛在指引她看什么。她随着蝴蝶的起落望去,看见它不假思索地飞向了河流。她就这样看见了那些遗落在河畔的衣物,其中一条裙子半浸在水里,一只袖子搭在岩石上,被水流冲得高高举起,仿佛里面藏着一只看不见的胳膊,正在和人快乐地打着招呼。
蝴蝶并未停下,它另有目的。
她大声叫住走在前面的男人,他们此时已经离她很远了。
他们停下脚步,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看清了裙子,以及裙子旁边的白色物体。他们同时领悟到,今天的事情办不成了。
警方带走了尸体。他们询问附近的村民,是否有谁失踪,是否见过一些可疑的外来者。他们都说没有。警方调取了那段时间收到的所有失踪报告,除一名六旬老人在县小学附近被报走失及莫氏家族的寻亲事宜(其族人已寻亲半年以上)外,并无其他案例。
负责该案的警察姓肖。报案的女人告诉他,自己原本打算找神婆问问婚姻,肖警官盯着她那张大嘴,有些忍俊不禁。她也明白,羞涩解释说,去过的都说有用,且阴人阳人都能问。几轮问询结束,肖警官一无所获,忽然记起女人说,死者的事情也能问,决定去找神婆问问情况。去前他按照女人建议,带去了一把香、一斤米。他这年三十二岁,曾有过一个哥哥,两岁即因白喉早夭,故此他备受父母宠爱。五岁时,他生了场麻疹,差点没能熬过去。家人按照某个道医的指示,费力弄来一个胎盘,洗净血污,煮给他吃了。他病好了,犹记得嘴里的血腥味。他对这类事的总体感受就像幼年吃胎盘的记忆一样,在起效的同时总有什么提醒着他嘴中的血腥味。
肖警官去的那天并没什么别的问事者,神婆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尽管如此,他还是被嘱咐得在堂屋等会儿。他理解为办事前的基本程序。坐在堂屋的竹长榻上,他抬头看着屋顶,那里瓦片被掀走了三块,露出防雨的塑料薄膜。光穿过薄膜,暧昧地落在木桌上。桌上放着一只大号不锈钢盆,盆内是数十个烧得焦黑的、用来治疗小儿感冒的鸡蛋——夏天反而是感冒多发的季节——悬在顶上的旧风扇呼呼吹着,吹得他后颈发凉。他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起身摸到墙上的拉绳,把风扇关了。
他等了一刻钟,觉得有些百无聊赖,加之室内浓烈的香火,便起身走到院中透气。这里搭了个防雨棚,棚顶除了太阳能热水器、电灯等,还有一处红点持续闪耀。他回头发现老人站在门口,悄无声息地观察着他,不知道站了多久。片刻后她说:你可以进去了。他将带去的米并入木榻上的米堆里,看见矮桌上的神龛供着他所知的全部神祇:关公、财神、观音、弥勒,还有个他从未见过、周身火焰、骑乘青牛的四臂怪神。屋内木梁在经年熏缭下近于碳化。他接过香火,拜了两拜,从钱包抽出十块钱,从神像前的铁盘内拨出三枚硬币,压平纸钞卷翘的角。老人换好绣鞋,披上红布,问他想知道些什么。他问了三个最想知道的问题,老人点点头,闭起眼睛,周身颤搐,开始唱诵,停下后她说,女人上过花(已婚),不是本地人,不是意外溺水。但她接下来说的跟案件毫无关系。肖略感失望,意识到对方不过是个上了年纪的普通白化病患者,伎俩拙劣,骗骗乡妇愚夫还差不多。她问他要不要顺便问问财运或是事业,他本想拒绝,思忖片刻后说,那问问事业吧。之前“平平过”,女人说,但接下来,要注意身后。
肖把这次不同寻常的问卜经历作为一个玩笑,讲给了自己的同事听。五年后,他在红楼酒店缉毒时,被其中一名吸毒者刺中了脊椎。酒店前台刚满十九岁,听见喧哗后,她躲进了柜台下面,透过门板缝隙,她见肖背上插着那把断刀,从后门一直爬到前门,没等爬到阶旁,就断了气。此事之后,她常做噩梦,第二年的七月,她再次目睹父亲被叔叔枪杀在家里。
马家坚称女尸即为马淑琼,判断依据是女尸小腹上有一道七厘米长的刀疤,而马淑琼十九岁时曾割过阑尾。但女尸没有头发,且偏胖偏高,不过此时尸体之腐之坏,已经失去了体形判断的价值。警方抓捕了罗道生,将其关进了看守所。没过几天,马家兄弟带了三四个族人来到罗家,将罗桂良夫妇绑在门前的樟树上,从河里打了两桶水,将两人浇得湿透,勒令他们必须交代妹妹的下落。此时已经入冬,两人冻得直打哆嗦,但无论怎么被逼问,都坚称毫不知情。马氏兄弟见此,闯入房内,搜出鸡鸭油面,装上车辆,又搬出桌椅柜筐,堆起四堆木柴,放火烧掉。火焰从柴木中心开始扩散,窜出巨大的烟雾,呛得人咳嗽不止。
马氏兄弟走后,一旁围观的村民将两个老人从树上解了下来。罗桂良左臂骨折,余银香左掌断裂,病痛伴随了他们的余生。罗道生十四岁的小妹则一直躲在茅厕草垛没有出来。几年后她等不及成年便逃去了广东,再没与家人联系。
尸检结果显示,女尸年龄在三十至四十之间,有生育痕迹,马淑琼未曾怀过孕,故此难以对应。警方以缺乏证据、疑点过多为由,释放了罗道生。但学校却觉得影响过坏,商议过后,校长出面,劝他主动离职,给双方都留点颜面。罗道生找至警局,要求给个说法。当日肖警官不在,接待者是他一个年轻的同事,在罗道生陈述时,对方多次粗暴打断。罗道生遏住怒火,一再表示,希望警方公告其无罪,对方拒绝,声称只是目前无法定罪,绝非彻底排除嫌疑。罗道生提起马家打人、侵奪私产一事,对方合上文件夹,厉声叫他回去等消息:“不然还想要我们干吗?”
一个月后,警方出具了最终意见:在未查清马淑琼的下落前,侵占财产一事不予追究。拿到通知的当天,罗道生再次检查了遍父母的伤势,对着空空落落的厅堂发了会儿呆,之后阴沉着脸,骑着摩托车,去到三岔口的加油站买了三升柴油、六箱烟花。回到家后,他找出一只搪瓷浅盘,拆开烟花的纸筒,搜集起火药。卧病在床的罗桂良听到了车子进门的马达声,也嗅到了那股浓重的柴油味。他立马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于是不顾体弱,蹒跚爬下床,奋力劝住了儿子,这才免除了一场灾难。
至于女尸,一说马家带回了家,并予以安葬,另一说已被警方火化、处理。有好事者攀访过马家墓地,发现并无墓碑痕迹。
罗道生歇了小半年后,在父亲建议下,做起打孔业务。打孔无须技术,只要力气,本地市场太小,师傅又多,他决定去川贵一带碰碰运气。在贵州做了一年后,他却连黄了好几单生意。每每临到出门,主顾忽然打电话来,说不用去了。起先他未太在意,等到第五、第六单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同乡来了,人来了,还捎来了他的故事。他想起手擒玉林人的旧事,打电话给父亲罗桂良,说他信不过那些吃官饭的,从现在开始,他决定自查,查清为止。
“如果人真死了呢?”
“除非死了。”
“死了我妈×的也得给她掘出来。”他又说。
他本想回镇,踌躇之后却选了大良。大良临近新建的高速,村民以种植金橘为生,比县民有钱。二十世纪四十至八十年代,附近有座铅矿,内含宿舍楼、子弟小学、矿业中学、卫生所、泳池、炮楼、礼堂、瀑布等。矿产枯竭后,老的搬到了大良,年轻的则去了县城或是干脆离开了县城。矿区全然弃用,学校宿舍或坍或废,仅余石棋桌一张,刻线清晰如昨。
去大良前发生了一件小事:日本一家名为玛鲁哈日鲁的渔业公司来本地招收渔民,工作地在北海道,工作内容是养殖蓝鳍金枪鱼及鲱鱼。罗桂良问罗道生要不要去试试看,罗不以为然地说,去了就回不来了,随后拒绝了父亲的提议。但后来的几十年,他一直反复提及此事,意思是他还存在着另一种可能的人生,即在异国的东北做渔民。
其后五年,大良及县城发生了三起较为轰动的案子,除肖警官被刺案外,还有另外两件。第一件案子里的饭店老板年前批发了十多箱烟花想春节时倒卖。小年夜蒸扣肉时,灶台火苗溅至后厨堆存的烟花上,导致连环爆炸,除老人外,一家五口全部罹难,包括他正上大学、回来过寒假的孙女。考虑到老人年事已高,地方法院最终判了三年,缓刑一年。政府为此禁销了烟花,规定除政府会议和大型庆典外,原则上都不允许私售私放,违者重罚。另一案件的双方本是朋友关系,因琐事争执不下,其中一人返至家中,取了一把自制土枪,前往朋友家,彬彬有礼地叩门,彬彬有礼地打招呼(“阿秉在楼上?”“在睡觉”),上楼,打穿朋友头骨,下楼,跟朋友父亲告别(“阿叔再见”)。这两件事跟罗道生没有关系,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似乎也并非如此。
时间流逝,传闻减少,罗道生的生活也渐归正常。闲时他喜欢去废弃的矿区走几圈。那里林木参天蔽日,夏季阴凉,冬季矿洞余温尚存,不冷反热。他回忆起矿区只有事故,没有案件。这是个自成一体的社区,即便有案件也在内部消化。春秋季他在树下与自己对弈,注意到树下那堆钢筋、铁丝、木条有增无减,猜测也许来此地的不止自己。某天他听到有人在旁说,“走马嘛,走你”,回头看见一个小老头背手而立,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不禁乐了:那你来嘛,我俩来一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