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因为常年低头,脊柱变形,遂遵医嘱倒立行走。倒立的好处多,上可使头脑清醒,耳目清明,下可保持好胃口,恢复性欲。也就是说,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不过,上和下是倒过来的,应当承认如今消化系统和生殖系统的优先地位,头脑和心脏在其次,就像那类蒙昧不开化的动植物一样。问题是,难道我们不是一直这样过活吗?
CT核磁共振结果显示,病人的颈椎第3节、第4节突出,椎管狭窄;胸椎黄韧带骨化;腰椎5骶1节椎间盘突出;脊柱侧弯畸形,疼痛辐射到坐骨神经和膝关节。医生马上为病人安排手术,以免病情恶化导致瘫痪;后来找了熟人,便转为保守治疗。脊椎病患者无不习惯躬身低头,且是由来已久、缓慢形成;它始于娘胎里的遗传基因,或骨骼松散,或意志软弱,加上后天四体不勤,用脑过度,造成内脏虚损,身体畸变。医生指出病人在上学和工作期间态度不端,长期使用和保持不正确姿势,奔涌的血气加剧了内在冲突及外形的改变,或有希望终止于气血不旺、平和乐天的老年。目前病情还在发展,从另一方面证明你正值盛年。
好吧,这名病人就是你。盛年显然是医生对你的开解,他暗中给你判了死缓;但你只是看上去老气。你不过三十,算得上一个青年人。那段时期你不能站,不能坐,也不能躺。因为脊柱变形,导致背板一侧高一侧低。你整天头晕眼花,不思饮食,噩梦不断;腿部剧痛,直至变得麻木。你注意力不集中,不能专注、深入地对待每一样人事,可怕的是记忆也在衰退。你总想痛哭一场,背着人用你母亲留下的铝梳当当敲头。天灵盖上似有一块地方不属于你,大小如一块口香糖,后来扩大至如银元。银元自然是硬的,发木,铝梳敲凿出血浆而无痛感。这个现象没有使你惊慌,因为母亲悬浮在半空,俯视你的头顶;你感到一丝类似安逸的茫然。母亲想必是一直看顾你的,她把铝梳留给你,是看出你用脑过度,过早脱发。前阵她托梦给你,远离水火土木,注意出行平安。你幼年有两次死里逃生,使你母亲养成了担忧的习惯,在她的形体消失后,这团云雾还盘旋在老屋里。
我不是任何学科的医生,是一名记者。我对病人以你相称,除开本人奉行人道主义,有隐去姓名的用心;在对你的观察和接近中,我对你的生活介入的程度,超出了一篇狗血报道的体量。我之所以貌似专业、亲切地关注你的病情,倒不是为了单纯的研究或宣传。在我观摩过的数以千计的纪录片中有一种说法,是我尚未确认或者说还在验证的:所谓人生,不过是一种昂着头的艺术。夜深人静,仰望星空,诸如此类诗一般的表述,并不常出现在我采写的报道中。我们结识不久,在你双脚腾空的那一刻起,注定我们要在街头相遇。出于职业道德,我无意对此指手画脚,描绘你欢乐的、近期达到沸腾的物质生活。诸如同几个女人建立关系,周末轮流品尝菜品,用生猛的神经冲动(常发生在酒菜进入消化系统后)及古书里从未出现的修辞征服围观的人;同样的情形也出现在你同森林、岩石、禽兽、云朵的互动上,据说这类报复性消费多出自抑郁症,有关颈椎病变导致抑郁症,那堆X光片无论如何给不出这种结论。
五点钟,天色蒙蒙亮。你立在院墙下,被一场弥天大雾掩护着。唯有鸟叫声刺破浓雾,像水滴落进你的耳孔里。这种感受是新鲜的,让人不安。你贴着墙根小心移动,墙脚布满了苔藓。苔藓也是湿的。起初,你在巴掌大的院子里挪动。夏天来临,你褪去手套,用手掌量着后院泥土;横走十七步,竖走十三步。你家院墙不高,苔藓铺了一米高,红砖缝里钻出野草;如果有人在外面随便跳一跳,将观赏到你健步如飞的英姿。当然,不排除另一种可能,他被你古怪的形象所惊吓,把这件事散布开去。开春后衣物减少,你摆脱了墙,在院中四处溜达。在你之前,他从未见到人类这样毫无美感,或者说毫不正当的形状举止,更因你不感到羞愧而受辱不已。这种羞辱早一天、晚一天都要降落在你家后院里。我早在与你结识前就预见到这一天,这于我是沉重的、并不新鲜的经验。社会既定的规范遭到背弃,人们被逗乐到被激怒,只有一步之遥。
倒立有不方便的地方。你的脸被整副身架的重量挤压,或者说被地心引力朝平日相反方向拉扯,而你的肢体在支持、加剧这股压力;你体验到一种被惩罚甚至是受刑般的失重感。正是这一点使你面目全非,立于天地间而不知所至。整个春天,你的脑袋像是一个灌满水的瓶子,随时会炸裂。更加不堪的是水泼一地,或漏光。你的能量,你的时间,全部塞在脑仁里,情形如同田鼠储存冬粮。清早,你从墙上醒来,天地整个倒过来的情形使你吃了一惊;你花了一点时间适应世界。你首先确認自己不是一把草,一截树桩,一段残肢或尸首;远方不是日落。门槛那么低,一步似可跨过。手机就在眼前,唾手可得。对21世纪的人类来说,世界就浓缩在这部手机里;你的姓名、电话、家庭成员、银行卡、各种资讯和密码都储存在里面,手机须臾不离身侧。你拿起手机进行面容解锁,更大的惊吓发生了,无论笑脸或苦脸都不能被读取。也就是说,你翻转的这张面孔得不到大数据承认。这对每个现代人都是一种打击,如果连手机都不认识你,你在这世上就是一个虚幻的鬼影。这样一来,在超市、电影院、火车站,你好不容易排队到刷脸的时刻,所有的机器告诉你:你不是你。
这不是造成围观的唯一原因。几乎在所有的场所,你被不耐烦的嘘声甚至恶声呵斥,驱赶出门。更多时候人们不放你走,在任何一条街道上,他们像发现整个马戏团般兴致高涨。这些你并非全无防备,无论寒暑你穿着护心背心、绑腿,戴帽子,手套是铜铝制品,遇上雨雪天,作用更大。忽略孩子们将你视作奥特曼的变形版,形成柔软而不可突破的伏击圈等诸如此类的情形,你算得上防水防火防弹、抗撞抗摔抗击打的一具人类。这套行头的配备经过了一个较长过程,它们使你的性别和面目难以分辨,乃至沦为不明物种。你看到的人都是滑稽的,怪模怪样;他们不能使你低头,你也不能驱赶他们。不过你也不必鼓掌叫好,无端欢迎他们踏进你的界内,正是这一点让你心安。你的手比你的腿走得远,起初摇摇晃晃,但比退化的膝盖管用。这种时候,你使用两掌快速跨越人们的鞋面,黑毛丛生的小腿,各式拐杖和轮椅,手忙脚乱地向有限的空地扇耳光。眼看你就挣脱重围,奔向旷野,但他们用手扯住你直指天空、树杈似的腿,把它们掰弯直至分开到你不能顺利逃走的程度;有人挥出一拳击中你的腹部,好使你更快地弯腰,恢复原状。所有人都想让你败下阵来,出于一种被冒犯的兴致,行使着恶意、善意的干预。有人拍照,有人喊来保安。有人为你随时可能的摔倒担忧,为你叫来120的担架,据说“躺平”这个词就是从该倒立事件引发的。最后收容你的是派出所,你造成了菊县市容方面比小摊小贩更严重的损害,可怕的是你损人不利己,应该被送去疯人院。
说到躺平,比倒立损人利己一些。也就是说,正常一些。那些大咖说起躺平,或力挺或鞭挞,仿佛人有选择权似的;不要房、车和后代,不消费造成经济下行,不过是新的一批背锅侠。一口饭、一张床,一个成人躺下了谁来喂?我想起那个情景可笑不出来,老人、青年、小孩成片躺在街上,有的不免砸到花花草草;树木躺在水面,被剥皮和揪光叶子;最后高楼大厦也躺下来,下面有乌压压的人垫底。七级地震,震后余生是躺平的话,倒立就是一场火灾现场。两种劫后余生,倒立的背景乐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躺平的背景乐是中国神曲《忐忑》。我在新书《平行四边形》序中谈及,倒立的人隔开了苟活者和自杀者,如一个惊叹号杵在死神予取予夺的途中。
寒秋降临,你的胃被药水泡出溃疡,连着一周吐血。国花一早去给你订奶,骑车去郊外寻养羊的农户。那段时期国花在饮食上配合你的治疗,捆绑你或给你开背,她很有一把力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