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霞里
作者 傅菲
发表于 2024年4月

“苞谷苞谷,生活好苦。”四声杜鹃的啼叫声中,天露出一层梨花白。破晓了。汪来发敲我门:“四哥四哥,起床了,爬山还要一个多小时。”早醒了,我只是不愿下床。山空寂,鸟声更悠长,也更热烈一些。春分,昼一半夜一半,家燕始来,杜鹃始鸣。这一天开山门,汪来发领着妻子群芳、女儿美红,和请来的两个采茶工,上金岗山采明前早丫。我戴了一顶草帽,背了一个大水壶,就和汪来发一起出门了。出了寨门,从林中小路走,看见两个采茶女工挑着空箩筐,跟着群芳、美红,往古道走。草帽湿湿,沾满了露水。

“会不会有熊闯出来?”我问汪来发。

“哪来那么多熊?不过也说不定。三月四月十月十一月,熊经常下山,找蜂蜜找番薯吃。”汪来发说。他的话,让我心里直打鼓。我紧紧跟在他身后。石板古道一米之宽,起于沱川,盘绕大鄣山,通往古徽州的休宁板桥乡。古道两边是原始次生林,稠密庞杂。山里人习惯了走山路,汪来发一晃一晃,就不见了。他喊一声:“四哥抬不动腿了,在路边歇歇。”走山路,前半小时,腿特别重,绑了石头似的,登一个石阶都困难,肌肉适应了,越走越轻快。

这是一条鲜有人走的高山古道,除非是上金岗山采茶。当地人管金岗山叫白山,因为山顶的云白得像棉花,四季如此。山顶有一片野茶园,数百亩之大,野茶树与灌木、小乔木混杂生长。古道陡立,山如椎体陀螺。天慢慢白,云翳一层层退去,湛蓝的海潮漫上来,峰丛突现,纵马回东。山巅东边的云朵,被烘烤得泛红,溶解在海水里,均匀漾开,有了壮阔的霞光。红头长尾山雀、白腰文鸟和黄臀鹎,在山谷里叫着,唧唧唧,哩哩哩。在山腰一处平整的巨石歇脚,朝阳鼓胀胀水汪汪,一跃一跃,跳出了山梁,阳光殷红淡黄,谱在峰峦之上。视野一下子开阔了,澄澈了,明净了。山还没有投影,低处的山谷荡起淡雾,四周的高山浮了出来,如一朵朵碗莲,在静静酣睡。村舍沉没。云彤红。炭火在旺烧。山风有些湿冷。

上了野茶园,太阳缩小了。大部分野茶树有两米多高,枝丫密匝横生,遒逸、柔韧,冠扁球形,叶深绿。叶上滚着露水,稍一用力拉枝丫,露水沙啦沙啦地落下来。采茶工也是金岗岭人,五十多岁,穿着厚厚的秋装,从箩筐里拿出雨披,套在外衣上,茶篓扎在腰上,开始采茶。采茶人有一个挂钩,把茶枝往下拉,揪节丫的嫩芽。芽尚在单发,一丫独生。新芽淡淡青绿,有一股山野茶香。茶香潮湿、浓烈,扑打鼻腔。群芳不背茶篓,撩起围裙下角,在裙带上打结,形似一个敞口的大布兜,采下的茶叶塞进围裙。她不用挂钩,采了一枝丫,压住另一枝丫,再采。她用指甲揪丫根,手右翻一下,就揪下新芽。采两棵野茶树,便采了满满一兜,在箩筐边抖抖围裙,新茶落进筐。汪来发不穿雨披,采了半茶篓,浑身被露水湿透。他们不爬茶树,树皮有皮屑,粉末状,很滑脚。据一个采茶工说,早年村里有人爬茶树采茶,滑脚摔落下来,坠下石崖,被一棵野樱托住了,挡了一下,髋骨摔裂开,否则当场摔死。美红是汪来发二女儿,也是金岗岭村唯一的年轻妇人。她老公在婺源县城包厨,她在家带两个儿子。一棵茶树没采完,她扎起了蓝印花布的头巾,唱起了当地的采茶歌:

三月清明采茶天(啦哈哩),

采茶(哟)天(哩),

姐上山来哥下田(啰咧),

哥下(哟)田(哩)。

新芽当摘赶紧摘(啦哈哩),

赶紧摘(啰),

秋茶叶老又一年(啰咧),

又一年(哟喂)。

…………

采茶不叫采茶,叫摘茶。这是婺源人的叫法。汪来发低着头摘茶。一个女茶工说:“美红,下田的哥哥上山找你。”另一个女茶工说:“不好好野一野,就白年轻了。我们想野也野不起来了,熊老没了袭人的胆。”

“茶叶满担了,爹挑下山晾起来。”美红说。汪来发用挑棍扣紧箩筐绳圈,抖抖肩,说:“不到三十斤。”他挑茶叶下山了。

午饭是在山上吃的。六个石块围成半圆形,烧干柴,生出一堆暗火,精钢锅摆在石块上焖饭,暗火熄了,饭也焖好了。饭散发浓浓的熏肉香。和饭一起焖的,有熏肉、干辣椒、梅干菜、烟笋丝。汪来发说最喜欢吃炭火造出来的饭了,又香又糯,可以吃三大碗。

摘一天茶叶,有四箩筐。摘下的新芽晾在院子里。院子有四个三脚木架,一个木架有十二层,一层搁一块竹编筛匾,新芽摊晾在筛匾上,晒太阳,通气,两个小时翻动一次,避免露水烂叶,翻动四次,芽叶自然萎凋、卷缩,散出浓郁的茶香。

晾干了的新芽,连夜杀青。群芳烧灶膛,汪来发用手炒茶。烧灶膛是一门学问,锅要烧得不旺不火,又不能冷灶,更不能时旺时冷,大铁锅始终温温,茶叶烫手而不焦。群芳木柴进灶膛,木柴旺烧了,又退出来,问她老公:“这个热度可以吧。”茶叶翻炒出来的蒸汽,罩住了整个烘焙房,遮蔽了视线。汪来发用手抖开茶叶,不停地抱起一团茶叶,又抖翻、撒开。杀了青,茶叶出锅,倒在竹编圆匾(当地人称圆团箕),散开散热,用手揉捻茶叶。清风散热和揉捻之后,新芽炒出了茶叶。这就是粗茶。过了三两日,粗茶还在干燥期,再入烘锅,手炒,以手为茶叶塑形(不同的手法塑出茶叶不同的形状),手有了痛感(茶叶刺手),再翻炒几下,出锅,倒入圆匾,摊凉后装入茶袋。

杀青和揉捻,汪来发全神贯注,浑身汗湿,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汗珠不能滴在茶叶上,美红用一块干毛巾,隔几分钟给她爹擦汗。我坐在灶台边,用一根竹片,拨弄圆匾上已杀青的茶叶,也是浑身汗湿。炒茶人不能说话。锅里的茶青吸了人声,就知道炒茶人的想法。烧灶膛的人也不能说话,火带着说话人的燥气。烘焙房是极其安静的,只有半轮残月在窗外鸣叫,木柴在灶膛噼啪作响,溅起的火星从灶膛口弹射出来。

熄了灶膛火,汪来发双手浸在陈年桐油里,泡一会儿。他的手被茶叶灼烫得又红又胀,火辣辣地痛。美红抱来蒲团,给她爹做靠背垫子。站了一个晚上,汪来发的腰酸痛,似乎脊椎骨在断裂。

金岗岭是沱川乡的一个高山小村,鮮有人知晓。村子隐在山谷森林里。这是一个古村,南宋汪氏先祖逃避战乱,拖儿带女,来到金岗山下扎寨,种地种茶采药猎兽为生。历代先人以石砌墙,石墙高四丈宽两尺,巨石为墙垛,墙有四边,筑城为寨,城四方形,东西中轴长约半公里。寨门分东西南北,门高两丈半,可过大马行双辕车。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西、南、北三面石墙和东面半截石墙被毁,剩下半截百余米石墙,东寨门仍在,是金岗岭的出入通道。

清初,村子有千余人丁,因一场瘟疫,仅存数十人。汪氏人丁再也难以枝繁叶茂。这是金岗岭人传下来的说法。其实,金岗山是燕山的东麓,燕山乃沱川祖山,雄踞白际山脉中段,与大鄣山、五龙山,三山并耸。群山是个大铁笼,死死关紧了金岗岭。

寨门前空阔地,有一片古树林:六棵千年红豆杉,三棵百年枫香树,四棵三百年香樟树,一棵千年榆树,一棵百年红花紫荆。古树林依山临溪。双涧在村前合流,有了金岗溪,蜿蜒约五公里至山中盆地,因燕山之名,遂名燕山河(当地人称沱水)。河清澈,盆地平坦,河依山势出峡谷,四季盈盈,川流不息,水流淙淙,舟船停泊水湾,故名沱川。在沱口,燕山河与浙水汇流,千转百回,在古镇受注浮溪、凤山水。

本文刊登于《花城》2024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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