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记
作者 王樽
发表于 2024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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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 个时刻,或某些日子、某个阶段,人可能根本不是自己,而是变成他人,另外的类型,甚至是另外的物种。其感受、脾气、性情都与过往不同,外形或许并不明显,此前示人的精神气质却已经迥异。他判若两人或多人,失去了原来的自己,化身成另外的生命形态,别人看不出来,自己亦可能浑然不知。

博学者或可解释说,人本身就是多元的,犹如器皿,有多个侧面或多种角度,若有外力作用,更会发生外形或内在的改观。这当然是不错的,本质还是涉及了改变。物体一旦被改变,原本就非原本,即使修缮复原,其或隐或显的变化,便会存在,并继续发生新的改变。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同样,河流也不能两次接纳一个完全相同的人。因为,一切事物都在不停变化。

人自称为万物之灵长,所谓海枯石烂,地久天长,我心依旧,都试图表明人的某种永恒性,以不变应万变。其实,世间最易改变的就是人,不变的只是虚拟或假象。包括情感、精神与肉身,时时都在新旧交替、更新裂变。直到大限已至,撒手人寰,化作非人或不知什么东西。以伟大的作家莫泊桑为例,这位举世公认的“世界短篇小说之王”,一生风流倜傥、创作丰硕,是法国文学史上短篇小说创作数量最多、成就最高的作家。他因梅毒侵蚀,年轻时就神经和偏头痛缠身,中年即病入膏肓,四十岁即无法顺畅写作,最重要的是,肆虐的病痛重新塑造了他,让其变成了谁都说不清的人——他匍匐爬行,神经错乱,浑身疼痛溃烂,满眼是缭乱幻影。两年后撒手人寰,医生的结论是:莫泊桑去世时已经不属于人类,他变成了某种畜生或畜生不如。

一生沉迷享乐与虚构的莫泊桑,誓死也不愿看到自己化身畜类的结局。数百年后,莫泊桑的同行兼同乡,名不见经传的作家——阿尔贝·维达利写了篇《为一位巴黎女郎献出了生命》,以非人的视角吟诵了一曲爱的歌谣——一只游荡于山野的橙黄色大野兔,偶然见到来此度假的一对年轻夫妇,女郎的美貌与娇柔,让其一见钟情,连她与不谙风情的丈夫一起接纳,并故意卷入两人的车轮下,如愿成为巴黎女郎的盘中餐。故事告诉人们,爱没有理由可讲,真爱就是奉献牺牲,且可以超越物种。或许,有人会不以为然——这是“神话”,是不足为训的“小说家言”。

然而,谁又能保证小说家言不是真实,奇情就真的只是虚构?芸芸众生,千奇百怪,有什么样的变形记,是注定不会发生的吗?

说件国际影坛举世瞩目的变性记。1999年,当全球影迷为《黑客帝国》的横空出世如痴如狂时,该片导演沃卓斯基还是一对兄弟导演,哥哥是安迪·沃卓斯基,弟弟是拉里·沃卓斯基。随着2003年影片续集《黑客帝国:矩阵革命》《黑客帝国:重装上阵》的完成,人们发现兄弟导演的内核也在发生“重装上阵”和“矩阵革命”,先是哥哥以女装示人,后干脆手术变性,更名为拉娜·沃卓斯基,兄弟俩随之变为姐弟俩。2012年,两人携手来北京推销新片《云图》,由哥哥变身姐姐的拉娜一头红发,弟弟拉里则保持着状如金刚的满脸络腮胡的壮男形象。不过四年,大洋彼岸又爆新闻,弟弟亦宣布变性,同时更名为莉莉,沃卓斯基从兄弟变姐弟,现在则摇身变成了姐妹。

不变是相对的,变是永远的。原创力丰沛的作家,多有这样的经验,当时过境迁,面对旧作,会出现某种恍惚或判断错位,或出乎意料地好或出乎意料地糟,甚至奇怪,为何当年的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和作为?问号意味着陌生、疑惑、不解,不是文本本身出了什么问题,而是观察文本的人,光阴荏苒,其内在的记忆与外在的自身都发生了改变。不论向好还是向坏,说“今非昔比”或说“成长”,都是变形的结果。

2

無疑,生命即变来变去。包括人类在内,所有的生命都是不断变形的过程,区别只是有的快有的慢;有的隐蔽有的显著;或迅疾如马踏飞燕,或迟缓若静水深流;有时外松内紧,有时外紧内松;有时声东击西,有时里应外合……总之,从不间断,直至消逝。其实,消逝之后,仍然没有停止变形。比如,人死之后,从肉身化为冢中枯骨,或燃成灰烬,再到隐入尘烟,融进虚空,化作人所看不见的东西。真的是——看不到了仍在变,死了都不消停。

变形或变性,是事物的本质,是活着与死去的生命线、主旋律,是确凿的存在,是无法回避的终极真相与宿命。没有人可以逃脱。在场或离开,都无法阻止。

只是,因为认识的局限性,人须借助物像才能得以确认。即使某些未见的想象,也会因人而异,也会随着时间更替而有所改观,比如,传说或故事中的神鬼形象。《圣经》里说,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因此,在人的想象中,上帝也应该有着接近人类的形貌。但因为没人真正见过上帝,便只能通过想象来描绘。很多杰出的诗人、艺术家,如米开朗琪罗、威廉·布莱克等,都将上帝刻画成须发皆白的老翁,仍逃不脱人的基本样貌。然而,若按《圣经》记载,上帝是“自有永有的”,也就是无生无死、无处不在的,是可以随物赋形的。由此推论,上帝可能以任何形象示人,且人类无法捕捉和把握。上帝也以固形惩处不听话的人,比如义人罗得的妻子违反旨意回望被毁的索多玛城,瞬间的凝眸,即被变为不动的盐柱。有人说,罗得之妻的变身,是因为没有自我,只追随他人或被裹挟于巨大惯性之中。事实恰好相反,她的变形是被固形,成为盐柱,终结了其未来的可能,即失去了变化中的自我。

没有固定形象的上帝,意味着形象无限,或随物赋形、不断变换。

众所周知,耶稣被钉上十字架处死,复活后曾几次见到门徒。在《圣经》和门徒回忆里,再次见到的复活的老师,亦不是旧时的样貌,因此门徒大多并不能立即认出,有门徒甚至坚持要摸他的伤口后才能相信。《福音书》记载死后复活的“耶稣易容”——“他的面貌就改变了”,“在他们面前改变了形象,脸面明亮如日头,衣裳洁白如光”。可见,即使救世主归来,也是今非昔比,容颜有变。各种版本的绘画或电影中的耶稣,呈现的也只是作者的理解和想象,具体刻画时,连死前与复活后的衣服都一致。显然,这只是为了辨识方便,以让观众能够一目了然。实际情况,应另当别论。

“变形”一词的拉丁文(deformatio),意为“歪曲”,即是原有形象的扭曲变形。在古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看来,事物的生与死只是形体的变化,是旧形的改变,新形的完成,人的生死亦是如此。万物的形状,从未一成不变,大自然崇尚翻新,不断改变,创造新形。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变形记》,以神话叙事诗的文体,讲述了一系列变形的故事——人与人之间、人与动物之间、人与自然之间,千变万化,无奇不有。宇宙万物,均无定形,一切都在交易,一切形象都是在变易中形成的。而在缤纷多彩的变形中,古今东西,亦有多方位的交叉融通。观察《变形记》,其中物變人的故事多与神有关。比如,第一则就是普罗米修斯,它与中国古代的女娲造人、《创世记》里的上帝造人,在情节上有异曲同工之处。

有形的变与无形的变(可见与不可见),可以互相指涉,殊途同归。前者如流水的形象,后者如时间的概念。二者可以相互比喻。中国的先圣孔子、西方的先哲奥维德,均将时间喻为流水。孔子望河兴叹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奥维德说,时间本身就像流水,不断流动;时间与流水都不停流动,像一浪推一浪,后浪推前浪,前浪又推前浪,时间也同样前趋后拥,永远更新。过去存在过的,今天就不存在了;过去没有存在过的,今天即将到来。时间永远都在翻新。

时间的大河奔腾不息,以柔克刚而无定形。

本文刊登于《花城》2024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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