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共和国晚期埃涅阿斯币(RRC 458/1)新解
作者 张红霞 顾斯文
发表于 2024年4月

关键词:埃涅阿斯币;内战;恺撒;庞培;正统性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24.02.001

东北师范大学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藏有一枚带埃涅阿斯(Aeneas)像的古币(见图一)。其直径17.97毫米,重3.72克。正面为维纳斯(Venus)着冠头像,左侧点状虚线完整、右侧因脱模而无虚线;反面埃涅阿斯右手托帕拉斯权杖(Palladium/Palladion,希腊文作παλλάδις),1左肩扛其父安科塞斯(Anchises);右侧铭文为“CAESAR(恺撒)”,自上至下分布。此类带有埃涅阿斯像的钱币,在本文中称为“埃涅阿斯币”。克劳弗德(Michael H. Crawford)的《罗马共和国时代钱币》(Roman Republican Coinage)一书将该型钱币编入第458号第1组(简作“RRC 458/1”)。

克劳弗德根据相关窖藏信息,将该类钱币定年于公元前47年至前46年。他称定年上限为公元前48年之后,因为两处定年为公元前48年的窖藏均未发现埃涅阿斯钱币;将下限定为公元前45/44年之前,因为该时期的窖藏中也未发现该型钱币。2这种根据窖藏信息的定年方法,值得进一步探讨。窖藏形成具有一定的偶然性,而过分依赖个别窖藏样本,难免有失偏颇。他虽然考虑到征服非洲(Africa)的相关史实,但对恺撒(Gaius Julius Caesar,前100—前44)具体的行军路线和时间、罗马共和晚期政治斗争并未给予充分重视。本文拟就埃涅阿斯币的造币时间、地点以及图像做进一步的探究,从而更全面地解读罗马共和晚期错综复杂的派系之争。

一、埃涅阿斯币造币时间和地点

克劳弗德选取了意大利(Italy)北部两处未发现埃涅阿斯币的窖藏作为造币时间的上限,却忽略了同样处于意大利北部的其他几处发现埃涅阿斯币的窖藏。他选取定年为公元前48年的意大利北部卡波納拉(Carbonara)、圣朱利安诺·维奇奥(San Giuliano Vecchio)窖藏为样本,称并未发现该型钱币。事实上,另外几处发现该型钱币的窖藏或许更值得注意。意大利北部地区的奥索拉罗(Ossolaro)发现3枚(总数1520枚)、帕沃多(Pavodo)发现44枚(总数659枚)、维莱特(Villette)发现13枚(总数360枚),意大利南部苏尔博(Surbo)也发现5枚(总数140枚)、在克罗地亚(Croatia)的德拉佘维卡(Dračevica)发现1枚(总数109枚)。2综观埃涅阿斯币的出土情况,可以发现呈现出由意大利北部向南、直至东部逐渐减少,而非洲无发现的特点。

结合恺撒所部的行军路线可知,公元前49年初其军队跨过卢比孔河(Rubicon),一路南进直至意大利南部,即苏尔博窖藏的发现地;公元前48年跨亚得里亚海(Adriatic Sea)东进马其顿(Macedonia),即德拉佘维卡窖藏所在,又跨地中海(Mediterranean Sea)南下进入埃及(Egypt)亚历山大城(Alexandria)。3不难发现,恺撒前期行军路线图与钱币发现地的分布高度重合:无论窖藏数量、还是其中发现的埃涅阿斯币数量,大致从北往南愈发稀少。公元前48年恺撒率军跨海进入马其顿领地后的路线上,仅有一枚此类钱币出现于德拉佘维卡窖藏地,在北非则无一枚出土。从这样的窖藏分布形态来看,将埃涅阿斯钱币与“征服非洲”的历史相结合十分牵强。更有说服力的考证尚需上述窖藏钱币的最晚钱币等信息,但目前未见详细的研究与更新的发现。

不过,回溯相关学术史,可以发现早期研究者的一些看法或许可以作为进一步讨论埃涅阿斯币造币年代与地点的参考。格鲁伯(H. A. Grueber)根据钱币造型风格认为埃涅阿斯币发行于公元前48年,更早一些的古史权威蒙森(Th. Mommsen)则将之定年为公元前49/48年。4关于造币地点尚有高卢说。钱币学家西登纳姆(E. A. Sydenham)认为该币造于高卢。他通过钱币上的点状边线(而非穿孔工艺)和字母铭文强调该币为希腊风格作品而非亚洲作品。西登纳姆对钱币工艺细节的关注受到沃伊泰克(B. Woytek)的认可,但后者不同意高卢造币说。沃伊泰克从神话传说的东方起源、恺撒在以弗所(Ephesus)的荣誉铭文、钱币打制的正反面方向正好对立且背逆度数近180°、用第纳尔币(denarius)在东方出现的比例高于西方等证据,强调其东方来源的可能性大于西方。他进而强调,稳定的造币水准意味着埃涅阿斯钱币不太可能出自临时造币点;并依据恺撒在埃及停留较久的史实,提出埃及是最可能的造币地,但并不否认小亚(Asia Minor)生产的可能性。1

然而,恺撒长期驻留埃及并不意味着当地打制的钱币必然做工精良,因此并不能作为判定造币地点的决定性标准。通过对造币工艺的观察和对比可知,恺撒时期(前49—前44)的一系列造币在点状边线应用、图像造型、工艺方面保持一致(图二、图三、图四)。这印证了西登纳姆所称点状边线打制工艺的一致性,同时也显示出恺撒钱币自公元前49年至前44年制作工艺的稳定性。更为重要的是,这些钱币的工艺明显比埃及主题造币精湛。而且两者在图像选取方面亦相差较大(图五)。

面值:第纳里银币

定年:公元前49—前48年行军途中制造

正面:右向大象图;脚踩龙;底部空白处CAESAR铭文;点状边线。

反面:祭祀用品:圣器(culullus,一种角状容器)、圣水刷(aspergillum)、斧头和圣杯(apex);点状边线。

收藏目录:参见RRC 443。

面值:第纳里银币

定年:公元前48年罗马

正面:右向马尔斯战神着盔头像;点状边线。

反面:X字徽标,上端椭圆形盾,下方为圆形盾;左侧BRVTI·F顺时针方向;点状边线。

收藏目录:参见RRC 450/1。

面值:第纳里银币

定年:公元前48—前47年行军途中制造

正面:右向女性肖像,着橡树花环、王冠,后侧铭文丄II;点状边线。

反面:高卢盾和象牙奖杯(carnyx);右边是斧头;底部有铭文CAE SAR;点状边线。

收藏目录:参见RRC 452/2。

面值:第纳里银币

定年:公元前32年行军途中制造

正面:右向安东尼(Marcus Antonius,前83—前30)头像,亚美尼亚(Armenia)头饰,铭文ANTONI·ARMENIA·DEVICTA顺时针分布;点状边线分布不均匀。

反面:右向克里奥帕特拉(Cleopatra VII Thea Philopator,前69—前30)半身像,着王冠;右侧有船头;铭文CLEOPARAE·REGINAE·REGVM·FILIORUM·REGVM逆时针分布;点状边线分布不均匀。

收藏目录:参见RRC 543/1。

有鉴埃涅阿斯币与高卢系列造币的风格更为相近,笔者赞同西登纳姆的高卢造币说。结合上述该型钱币发现数量由北至南渐少特征,笔者认为该币极有可能造于恺撒所部进入埃及之前,甚至是在其跨过卢比孔河之前。因此,笔者推断,埃涅阿斯币应于公元前49年前后造于高卢。

二、埃涅阿斯币的图像学考察

窖藏地分布图与恺撒行军路线、时间线的部分重合,为推定造币时间提供了线索。对钱币造型与工艺的观察亦可反映恺撒造币与其他钱币的异同,却无法准确指示具体造币时间。但钱币之上的铭文和图像反映文化记忆或特定人物的事功,不仅是直观的宣传,也有利于彰显家族的权威性、正统性与功业。埃涅阿斯币反映出的恺撒与庞培(Gnaeus Pompeius Magnus,前106—前48)的政治斗争便是一例。

倘若采纳克劳弗德的定年和地点,研究者和收藏家在面对埃涅阿斯钱币之时或许会将恺撒征服非洲和维吉尔(Publius Vergilius Maro,前70—前21)《埃涅阿斯纪》(Aeneis)中的记载相关联。比如,恺撒与克里奥帕特拉的艳遇与诗人笔下埃涅阿斯与狄多(Dido)的故事情节暗合。关于后者的描述,传世文献着墨甚多。希腊化时代的诗人阿波罗尼奥斯(Apollonius Rhodius,活跃于公元前3世纪)将埃涅阿斯描述为“带来很多痛苦的人”(πολύστονον),1又稱狄多受“毁灭性的爱”(οὖλος ἔρως)的折磨。2维吉尔更用数卷篇幅描述罗马创城始祖与异族王后的不伦之恋。3埃涅阿斯不得已始乱终弃与狄多心碎自刎的叙事,小而言之预示了罗马人与腓尼基—迦太基人的世仇,大而言之则是陆地文明及海洋文明的持久冲突。4

哀伤的狄多!我所知的故事是真的吗?你已逝去,用剑自刎?啊!我是你逝去之原因吗?我对星空、天神起誓,对地府起誓:王后,我不情愿地驶离你的海岸。但神的命令,现在驱使我穿过这些阴影,穿过肮脏和被遗弃的土地、度过糟糕的夜晚,在他们的命令之下我离开;我也不认为我的到来会带给你如此深重的痛苦。保持你的步伐,不要受我们相遇之扰。你在逃离什么?这是命运之神让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5

相较于埃涅阿斯的离去,恺撒的到来以及与克里奥帕特拉共同执政的决定一如续写埃涅阿斯与狄多的传说故事,令人浮想联翩。经由苏埃托尼乌斯(Gaius Suetonius Tranquillus,69—122)、卡西乌斯·迪奥(Cassius Dio,165—235)的记载,6克里奥帕特拉的魅力至今仍能博得公众喜爱。古老传说与恺撒和克里奥帕特拉的结合对应起来,暗合读者们猎奇的口味。7但此说毫无依据,如果埃涅阿斯钱币制造的时间早于恺撒与克里奥帕特拉的公开联合,则以上饶有趣味的解释将不攻自破。沃伊泰克就对此提出质疑。8

倘若对埃涅阿斯币采取更早的定年,则可以摆脱基于传说的意识流解释,转而对钱币上的维纳斯肖像进行扎实的历史学解读。尽管现有材料无法回答钱币制造与发行的时间差、钱币窖藏的成因等钱币学问题,历史学者却可借助其他方法推进对埃涅阿斯币发行地与发行时间的研究,其中的关键便在于,恺撒在何时最有必要宣传自身的血统与合法性?

恺撒在高卢杀伐8年,为罗马征服该地区立下汗马功劳。而元老院及传统贵族在罗马养尊处优,却担心恺撒拥兵自重,便转而支持庞培。据传世文献记载,面对此种情形的恺撒心情殊为复杂,他既不满于自己的境遇,却又希望得到元老院的认可,因而对是否跨过卢比孔河犹豫不决,1并反复思量进军罗马的后果。2可以说,从公元前52年至前49年,恺撒内心一直处于焦灼状态。在跨过卢比孔河之前的相当一段时间内,他与罗马元老院并未公开决裂。公元前50年秋,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前106—前43)等要求恺撒和庞培解除武装,并于公元前50年12月1日正式提出议案。3尽管此案获得370票对22票的压倒性支持,却因两位执政官之一解散会议而未获通过。4同年,当罗马传来恺撒进军意大利的谣言时,两位执政官都指示庞培保卫意大利,后者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临危受命”。5

公元前49年初,恺撒再次提出与庞培一同解除武装,这一提议在元老院宣读,但遭强硬派拒绝,6后来私下给庞培的妥协方案也受阻。7 1月10日,恺撒率军跨过卢比孔河。8 10月7日,恺撒的支持者被逐出罗马,元老院随后宣布恺撒为敌人,并发布了“最后通牒”(senatus consultum ultimum)。9

笔者认为,在这段激烈交涉的时日,即公元前49年1月跨过卢比孔河、攻入罗马之前,恺撒才有和元老院协商、与庞培开展舆论战的必要。与受元老院器重的庞培争夺合法性,证明自身与维纳斯之子、罗马创城始祖埃涅阿斯的关系更亲近,可谓恺撒证明自身实力最为经济有效的办法。早在公元前69年,恺撒即在其姑姑的葬礼上公开宣称他与维纳斯的关系以及身为埃涅阿斯的后裔的身份,称姑母朱莉娅(Julia)的母亲(Marcia,拉丁姓氏Marcius的阴性形式)承继自罗马王政时期的第四位国王安库斯·马修斯(Ancus Marcius,约前640—前616年在位),朱莉娅的父亲朱莉乌斯(Julius)则是维纳斯之子埃涅阿斯的后裔。

裁判官(恺撒)在演说台上发表了惯常的演说,以赞扬他那已逝的姑姑朱莉娅和妻子科妮莉亚(Cornelia)。在对姑姑的悼词中,谈及她的父系和母系血统,以及他自己父亲的血统:“姑姑朱莉娅的家族是她母亲(恺撒祖母)从国王那里继承下来的,她父亲(恺撒祖父)则有如不朽之神。马修斯(Marcius)家族可追溯至安库斯·马修斯王;而朱莉娅家族,我们的家族,是维纳斯(Venus)的分支。因此,我们的血统既有国王的神圣性,国王的权力在凡人中至高无上;也有对神的崇敬,神对国王本身具有支配作用。”10

恺撒在这段悼词中既强调其姑姑血统的世俗权威(王权),又强调权利的神圣来源(神授王权)。在其整个政治生涯中,恺撒都声称得到了女神维纳斯的特殊保护和帮助。朱莉娅家族和女神之间的联系由来已久,以前的氏族成员便有打制带维纳斯肖像钱币的传统,例如RRC 258/1(见图六)。

面值:第纳里银币

定年:公元前129年 罗马

正面:右向着盔罗马女神头像,左侧有船锚标识,头像下颚处X中间带横标识;点状边线。

反面:维纳斯女神驾驶二马战车,左手持缰绳、右手执长鞭;身后为丘比特(Cupid)授冠图;上端铭文ROMA,下端铭文SEX·IVI,下缘铭文CAISAR;点状边线。

收藏目录:参见RRC 258/1。

无独有偶的是,恺撒的政治对手庞培与维纳斯也颇有渊源。作為苏拉(Lucius Cornelius Sulla Felix,前138—前78)的乘龙快婿,庞培继承了苏拉所称的维纳斯的青睐。他甚至为维纳斯建造了一座剧院。这座剧院于公元前55年竣工。巨大的圆柱门廊环绕着一个由喷泉和雕像组成的广阔花园。带顶棚的拱廊,专门用来展示庞培收集的艺术品。花园建筑群的另一端是庞培博物馆,用于举行政治会议。参议院通常会将这座建筑与一些满足正式会议要求的神庙和大厅一起使用。2庞培曾称:“我不是建一座剧院,而是一座维纳斯神庙,我在上面加了剧院的台阶。”3可见庞培是在有意识地强调自身与维纳斯之间密切的关联。

庞培与维纳斯女神的亲近关系在造币上也有体现。造币官科西迪乌斯·诺尼亚奴斯(C. Considius Nonianus,前57年在任)于公元前57年发行了维纳斯肖像币(RRC 424/1)。4该币正面有维纳斯头像,反面则为维纳斯神庙,为第二次布匿战争期间(Second Punic War,前218—前201)在罗马为维纳斯建造的神庙。克劳弗德指出,这枚硬币是造币官支持庞培派的政治宣言(见图七)。5

庞培的女婿福斯图斯·科尼利厄斯·苏拉(Faustus Cornelius Sulla,前86—前46)于公元前56年造币(见图八),将庞培与维纳斯更为紧密地连接起来。硬币正面为维纳斯,反面为三座奖杯,分别对应庞培公元前79年在非洲努米底亚(Numidia)、公元前71年在欧洲西班牙(Hispania)、公元前61年在小亚获得军事胜利后的3次凯旋式(triumphi)。3

很难想象,面对庞培利用维纳斯的大肆宣传,恺撒会采取无动于衷的消极策略。前文提及,早在公元前69年,恺撒已公开宣称与维纳斯的渊源,至公元前48年,在对战庞培的法撒卢斯战役(Battle of Pharsalus)中,亦宣称得到维纳斯的庇护,遂发誓获胜后将建造神庙,4并于公元前46年9月26日将这座神庙献给女神。5实际上,两人均曾承诺,功成之后将为维纳斯神庙献祭。6足见,恺撒与庞培围绕谁更亲近于维纳斯的竞争可谓“针锋相对”。普鲁塔克(Plutarch,46—119年之后)提及,庞培害怕恺撒对维纳斯神的虔敬胜过自己,“他担心回归维纳斯的恺撒家族会获得荣耀和辉煌”。7这透露出,内战期间恺撒和庞培围绕维纳斯庇护的竞争,其真实目的在于强调各自统治罗马的正统性。

据传世文献,恺撒是在长时间的政治交涉不见成效的情形下才不得已选择内战。沃伊泰克认为,恺撒在公元前47年之后才开始与庞培展开竞争。但综合前述史事可知,公元前49年初他率军跨过卢比孔河时便已与庞培决裂。甚至,恺撒争取正统性的努力很可能在他与元老院、庞培派尚未彻底决裂之前便已开始。此前,面对庞培树立权威的行动,恺撒试图以一种较为隐晦的宣传手段作为回应。而在法萨卢斯战役决胜庞培之后,他根本无须再做有关维纳斯的隐晦宣传。至公元前44年,恺撒更明目张胆地把自己的肖像打制在钱币上(见图九)。

面值:第纳里银币

定年:公元前44年罗马

正面:右向恺撒头像,后有新月图像;右侧铭文CAESAR·IM顺时针分布;左侧PM字母;点状边线。

反面:维纳斯站像,右手托胜利女神,左手持权杖;右侧铭文L·AEMILIVS顺时针分布;左侧BVCA顺时针分布;点状边线。

收藏目录:参见RRC 480/4。

此时,恺撒不再需要像早期那样隐晦地展示自己源于神话与古老王权的双重血统,而是直接将自己的胜利展现出来。钱币反面俯视的维纳斯,似乎可以解释为垂青恺撒和支持其获得胜利;同样也可以解释为他本人的功绩与荣耀甚至令维纳斯不得不俯首视之。这无疑透露出此时的恺撒志得意满,也显示着其傲慢与膨胀。恺撒的宣传策略,无论是隐晦地借助与维纳斯的关系彰显自身的正统性,还是直接将自身肖像打制在钱币上,究其实质都是一以贯之的派系斗争与权力角逐。

按照此种研究理路,埃涅阿斯币反面的创城始祖形象与铭文“CAESAR”显然昭示出恺撒是维纳斯、埃涅阿斯的后裔。埃涅阿斯创建新城的母题早在公元前6世纪即已存在。1这与希腊海外拓殖地与母邦之间的神话谱系叙述一脉相承。2维吉尔《埃涅阿斯纪》则将罗马与特洛伊(Troy)传说相联系,3解释了罗马人与迦太基(Carthage)的世仇、4歌颂了罗马人传统美德,5将朱莉娅·克劳迪安家族(Julio-Claudian family)的统治合法化。从此,埃涅阿斯作为由特洛伊而来的罗马城建城始祖的说法得以巩固,形象广泛出现在古代文献与物质遗存中。据《埃涅阿斯纪》记载,埃涅阿斯对年迈的父亲保持尊重和爱戴,对幼子阿斯卡尼乌斯(Ascanius)忠诚和奉献。

那么,来吧!亲爱的父亲,抓住我的脖子;我会把你扛在肩上;那任务不会压在我身上。

无论发生什么,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是一样的,共同的风险,同样的救赎。让小尤勒斯(Julus,按:阿斯卡尼乌斯)和我一起走,让我的妻子在远处跟随我们的脚步。

仆人们,注意我的话。

在城市的入口处有一个土堆,一座被遗弃的谷神星古庙,附近有一棵古老的柏树,多年来受到我们祖先的崇敬;

让我们走不同的路去那个地方。

父亲,你把圣物和我们国家的神都拿在手里;在我用水清洗后,因我经历了这样的战斗和最近的屠杀,触摸它们是一种罪过。6

图像史料和传世文献均反映了共和国晚期的对虔敬(pietas)这一观念的强调。颇堪细味的是,这枚钱币一改传统的图像学叙事,将埃涅阿斯身旁一侧的儿子阿斯卡尼乌斯置换为帕拉斯权杖。在希腊和罗马神话中,帕拉斯权杖是特洛伊和后来的罗马的安全所依赖的古代崇拜形象,即奥德修斯(Odysseus)和狄俄墨德斯(Diomedes)从特洛伊城堡偷走的雅典娜(Athena)木制雕像,后来被埃涅阿斯带到罗马城址。罗马作家中不乏关于帕拉斯权杖的记载。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23—79)称,公元前241年,卢修斯·卡埃西留斯·梅泰勒斯(Lucius Caecilius Metellus)从维斯塔神庙(Aedes Vestae)抢救出雅典权杖时,被火弄瞎了眼睛。1奥维德(Publius Ovidius Naso,前43—18)亦提到了这一事件。2备受争议的皇帝埃拉加巴勒斯(Elagabalus,218—222年在位)将罗马宗教最神圣的遗迹从各自的神殿转移到埃拉加巴勒神庙(Elagabalium)时,帕拉斯权杖就是其中之一。3迨至古代晚期,传言称君士坦丁大帝(Constantine the Great,306—337年在位)将其从罗马转移到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并埋在君士坦丁的圆柱下。4这样的举动会破坏罗马城的首要地位,自然也被君士坦丁视为使其统治和新首都合法化的举动。不止如此,该圣物有时也被带到战场以鼓舞士气。5尽管这些记载均晚于恺撒的时代,但对帕拉斯(Pallas,即雅典娜别称)的文化释读并非一日形成,显然在恺撒时期即已存在。恺撒挺进罗马,无论是为带给罗马人安全,还是如埃涅阿斯带着信物抵达罗马,两种解释皆可为“勇渡卢比孔河”提供有力的合法性支撑,甚至可以模棱两可地解释为恺撒对共和国的忠诚之心,正如其对父亲和祖国(patria)的一片赤城之心。而醒目的“CAESAR”铭文自上而下排列,尽管比直接将头像呈现在钱币上隐晦很多,却清楚地表明了恺撒自身的角色。恺撒的行迹与钱币纹样的图像学涵义结合指向的结论,支持了笔者的观点——埃涅阿斯币最有可能打制于恺撒渡过卢比孔河之前即公元前49年前后的高卢地区。如前文所示,至公元前48年法萨卢斯战役之后,恺撒已经无人能敌,不必如制造埃涅阿斯币时隐晦地说明自身合法性,而是破例将自己的肖像用于造币。

综上,笔者基于学界已有偏重考古路径的定年、造币地点说,通过对系列钱币的形制风格差异的观察,结合对恺撒行军路线、恺撒造币争取舆情必要性的分析,认为该系列钱币最有可能造于公元前49年前后。

此外,从中也可以看出,政治人物个人权威的崛起和共和理念的式微。这在埃涅阿斯币等与恺撒相关的钱币纹样中显露无疑。讽刺的是,恺撒在与庞培的争夺战中获胜,却于公元前44年3月15日丧命于后者献给维纳斯的剧院中的库里亚大会堂(Curia);胜利者恺撒是第一位将自己肖像用作钱币纹样的罗马人,其遇刺亦有唯一公开庆贺谋杀行为的罗马钱币为证,而这也是唯一一种提及特定日期的罗马钱币(见图十);恺撒献给维纳斯的神庙则作为其葬礼上一座神龛的浮雕配图。6命运之神似乎同罗马人开了一个玩笑,但罗马共和国从此却进入安东尼与屋大维(Octavianus,前27—14年在位)争雄的时代。他们一个为恺撒部将,一个为恺撒养子,無论何人胜出都是朱莉娅一族的胜利,帝制取代共和成为不可逆转的历史大势。

面值:第纳里银币

定年:公元前43—前42年布鲁图斯(Marcus Junius Brutus,前85—前42)随军造币

正面:右向布鲁图斯头像;右侧铭文BRVT·IMP顺时针分布;左侧L·PLAET·CEST逆时针分布,点状边线。

反面:皮雷乌斯(pileus,即自由帽)置于两把匕首之间;下端铭文EID·MAR(三月十五日),点状边线。

收藏目录:参见RRC 508/3。

三、余论:钱币史料对罗马共和国史研究的意义

西方学界对埃涅阿斯币的研究基本属于考古学解读。克劳弗德认为该币定年于公元前47至前46年,造币地为非洲,沃伊泰克进一步推断为造于埃及或小亚。两人均为当代钱币研究领域的权威学者,但其解读主要是基于窖藏钱币的时间设定,却忽视了恺撒的实际行军路线而无法窥视钱币背后的历史与文化图景。笔者将窖藏发现的地理位置与恺撒征服地中海的行军路线相结合,又参考该型钱币研究史上其他定年(如格鲁伯的前48年造币说、蒙森的前49年造币说)与造币地(西登纳姆的高卢造币说、沃伊泰克的埃及、小亚造币说)观点,根据造币的艺术造型、打制工艺与早期造币、埃及造币的异同,推定该钱币应于公元前49年前后所造。

此外,笔者将埃涅阿斯币与同类体裁的钱币联系起来,结合共和晚期庞培与恺撒的政治角逐背景,从文化符号层面对该钱币进行释读。进而揭示了庞培、恺撒在争取元老院、传统贵族的支持过程中各自的努力与相互的对抗。恺撒早期努力与维纳斯建立联系,正是对庞培宣称承继自苏拉的维纳斯庇护的一种回应,更是对自身正统性的一种强调和宣传。恺撒于公元前69年在其姑妈的葬礼中率先公开说明自己与维纳斯的关系。庞培派则于公元前57、56年分别发行带有维纳斯肖像的钱币,甚至于公元前55年建成一座荣耀维纳斯的神庙。很难想象,面对庞培如此密集地宣传自己与维纳斯的紧密联系以彰显自身正统性,恺撒会无动于衷;而传世文献恰恰记载了恺撒在跨过卢比孔河之前几年时间中都在进行积极的争取。罗马共和晚期派系之间激烈的竞争便在钱币之上如此细微、却又惟妙惟肖地呈现出来。笔者认为,在这一与庞培暗斗的时期内,恺撒制作发行埃涅阿斯币在逻辑上具有极大的可能性。至少这样的可能性远大于法萨卢斯战役之后恺撒大获全胜之时。如图九所示,恺撒取胜之后表现出昂扬自信的姿态,甚至开创了罗马政治人物以自己头像作为钱币纹样的先河。

恺撒展现自己与维纳斯联系方式从前期隐晦与攀附演变为后期直白与自信,这在钱币图案使用上也有所体现。维纳斯肖像由正面(图一即RRC 458/1)转变为反面(图九即RRC 480/4),钱币正面的肖像则由维纳斯女神转换为恺撒自己的肖像。不难看出,在维纳斯肖像由正面移至反面、女神维纳斯转为世人恺撒肖像的过程中,共和的理想逐渐为帝制的观念所取代,集权者的个人权威正在攀升。

而该型钱币反面埃涅阿斯左肩扛着老父亲、右手拖着代表守护之神的帕拉斯权杖,无论从虔敬(pietas)的角度来讲,还是就恺撒自比埃涅阿斯远道归来而言,均符合笔者的推定,即恺撒在前49年更需要去争取舆情的同情和支持。结合行军路线,与在非洲取胜于公元前47年返回罗马相比,显然公元前49年回军罗马时恺撒更有必要保持一种谦逊的姿态。因为,在非洲取胜后罗马境内再无可以与恺撒抗衡的势力,他已成为罗马共和国的实际最高统治者;图九的钱币形象地展示出,恺撒与维纳斯女神的距离只在一枚钱币的正反之间,不过区区几毫米而已。

恺撒的继承者屋大维甚至将这一设计理念进一步发扬光大,他将“恺撒·奥古斯都”(CAESAR AVGVSTVS)的字样和自己的肖像打制于钱币正面,反面则是向8个方向延伸的彗星与“神圣尤利乌斯”(DIVVS IVLIVS)铭文。这种在钱币上公然进行家族与个人宣传的形式与传统罗马币的设计已然相去甚远,也体现出罗马政制的大变革。

事实上,早在共和晚期,政治信念日益由忠于共和轉变为效忠个人,曾被奉为圭臬的共和价值也与世俗的家族荣耀、个人权威乃至血缘纽带联系起来。贵族派系间的竞争,不再以维护共和的共识而告一段落,却因争夺对共和国掌控权而此起彼伏。这一过程在当时的钱币史料中即有反映,自公元前2世纪开始,公众对共和国的记忆便与罗马硬币上的家族历史记忆结合在一起。1具体表现为铭文和图像等要素的一系列重大变化:如铭文从彰显民族认同这种较为简单的理念(罗马城/女神[Roma],见图六)转为展示晚近社会现实和变迁的政治理念(自由[libertas]、虔敬[pietas]、和睦[concordia]等);图像从神话人物肖像转为祖先肖像、甚至出现仍然在世者的个人肖像。

而且,就已知关于内战的钱币来看,无论马略(Gaius Marius,前157—前86)对阵苏拉、庞培对阵恺撒、还是安东尼对阵屋大维,罗马共和晚期政争权斗中盛行的暴力手段也体现在钱币上,如对钱币上有关政敌铭文和图像的暴力移除,也可视为“除名毁忆”(damnatio memoriae)之举。2

此外,在古代罗马,设有三人造币官(triumviri monetales),一般是年轻人从政的首个职位,由元老院授权负责监督钱币制造。从已经发现的钱币和相关传世文献来看,罗马钱币打制由造币官来负责。他们往往与政治人物和派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年轻贵族需要依靠派系势力争取仕途,因而遵守传统(mos maiorum),同时试图表明自身家族和团体在共和国晚期为公共事业做出贡献的重要性。造币官的当选具有政治派系属性,所造之币必然彰显个人及派系意志。因此,从钱币造型的变迁和造币官的派系属性来看,钱币史料“记录”了共和价值和个人权威此消彼长的过程,无疑是研究当时历史的重要原始材料。

[作者张红霞(1990年—),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后,吉林,长春,130024;顾斯文(1978年—),东北师范大学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教授,吉林,长春,130024]

[收稿日期:2023年10月15日]

(责任编辑:刘军)

本文刊登于《古代文明》2024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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