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键词:孔子;东周;成周;从周;《论语》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24.02.006
《论语·阳货》记载了春秋晚期鲁国季孙氏陪臣公山弗扰叛乱而孔子“欲往”之事,1其文载:“公山弗扰以费叛,召,子欲往。子路不说,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2孔子欲参与公山氏的叛乱引起了弟子子路的不悦,孔子则以“吾其为东周乎”为释。3然而,经史学家对孔子所谓“东周”的解释各异,围绕着“尊周”与“黜周”两种截然相反的立意,形成了“兴周道于东方”说、“黜周王鲁”说、“东都·王朝”说和“成周”说4种观点。孔子“吾其为东周乎”竟为何意,这不仅是经学史研究亟须解决的问题,也是从春秋晚期历史变局中深入理解孔子政治思想的一个新线索。
一、“东周”非“兴周道于东方”说
魏晋以来,何晏的《论语集解》极具影响,其注:“兴周道于东方,故曰东周”遂为流行。1至宋代,朱熹及其辅翼者依旧沿袭其论,如《论语集注》言:“为东周,言兴周道于东方。”2然而,以“兴周道于东方”解释“东周”并非巧妙,且不符合孔子时代的语境。
一方面,以“兴周道于东方”释“东周”会引起理解的分歧,因为解释者对“兴周道”可以有“兴周”和“兴道”两种不同的理解。“兴周”者,如王弼将“周道”理解为“周室道”,他说:“言如能用我者不择地而兴周室道也。”3王弼所解释的“周室道”是指东周王室,即利用诸侯力量复兴业已衰败的东周王室之地位,这是“尊周”的思想的范畴。“兴道”者,如邢昺言:“如有用我道者,我则兴周道于东方,其使鲁为周乎。”4即在东方(鲁国)建立起可以统合诸侯的新秩序,这便有了“黜周王鲁”的意味了。可见,魏晋时期形成的“兴周道于东方”说很难明确“东周”之本义。
另一方面,以“兴周道于东方”释“东周”不符合孔子时代的语境。关于“吾其为东周乎”之“其”字,学界有两种观点。一种是将“其”理解为强化语气,表达肯定的涵义,如前引邢昺《论语注疏》便说:“如有用我道者,我则兴周道于东方,其使鲁为周乎。”5第二种是将“其”,释读为“岂”,理解为反问语气,表达否定的涵义,如刘宝楠《论语正义》云:“夫子作《春秋》,据鲁新周……新以西周,不得不绌东周,故此文亦言不为东周也。”6
对比前后文句与相关文献,较为通行的第一种说法更为合理,其理由有三。一,前文已有“岂徒哉”,同为一句,没必要用“其”来表达“岂”的意思。二,先秦文献中,“其为……乎”的句型,多是以强调的语气表达肯定的意思。仅以《左传》为例,《桓公十七年》:“高伯其为戮乎,复恶已甚矣”;《襄公二十一年》:“人谓叔向曰:‘子离于罪,其为不知乎’”;《定公十二年》:“其御曰:‘殿而在列,其为无勇乎’”;《哀公元年》:“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外,吴其为沼乎”等,7均可为证。三,从语境来看,孔子前言“岂徒哉”用反问的方式表达了否定之意,后言当为肯定语义。8
由此可知,在“其为……乎”句式中,省略号部分一般为字、词,且其涵义亦为短语而非复句。上引《左传》中“其为戮乎”意思为“被杀戮”,“其为不知乎”意思为“不智慧”,“其为沼乎”意思为“沦陷”,这些几与孔子同一时代的材料均可为证。显然,“兴周道于东方”或“不择地而兴周室”都是句子,此有违于孔子时代“其为……乎”的语境。
综之,较为通行的“兴周道于东方”说乃魏晋时期形成的说法,该说既不能突显孔子“从周”之思想,也无法抵御西汉以来“黜周王鲁”学说的挑战,更有违孔子时代的语言环境,当非孔子所言“东周”之本义。
二、“东周”非“黜周王鲁”说
西汉今文经学大行其道,董仲舒认为:“故《春秋》应天作新王之事,时正黑统,王鲁,尚黑,绌夏、亲周、故宋。”9太史公也受之影响,于孔子“欲往”前述曰:“孔子循道弥久,温温无所试,莫能己用,曰:‘盖周文武起丰镐而王,今费虽小,傥庶几乎。’”1东汉何休更总结西汉今文经学的观点,依据《公羊传》发挥出一套“新周”“王鲁”的理论,后儒据此认为孔子欲以鲁代周而王。清儒惠栋便言:“‘吾其为东周乎’,何晏注云‘兴周道于东方’,故曰‘东周’,此与公羊黜周王鲁说合。”2
然而“新周”“王鲁”等今文经说是对《公羊传》的误读。《公羊传·宣公十六年》记载“成周宣谢灾,何以书?记灾也。外灾不书,此何以书?新周也。”何休据此议论:“新周,故分别有灾不与宋同也。孔子以《春秋》当新王,上黜杞,下新周而故宋,因天灾中兴之乐器,示周不复兴,故系宣谢于成周,使若国文,黜而新之,从为王者后记灾也。”3何休认为,孔子以《春秋》当新王,周已经不能再复兴,应当“黜而新之”。何休所谓的“新周”就如同“黜杞”与“故宋”一样,其实质是“黜周”。那么孔子如何以《春秋》当新王呢?何休认为是“《春秋》王鲁,讬隐公以为始授命王”,4由此又提出了“王鲁”的观点。对此,杜预于《春秋经传集解序》中予以了批驳,他在解释“春秋何始于鲁隐公”时说:“所书之王,即平王也;所用之历,即周正也;所称之公,即鲁隐也。安在其黜周而王鲁乎!”5此一驳说合乎道理。其实,在古代文献中,“新”“亲”相通,《公羊传》所言“新周”,乃是“亲周”,《史记·孔子世家》便记为“据鲁,亲周,故殷”,6这是孔子作《春秋》的三种“笔法”:孔子据鲁国历史作《春秋》,便是“据鲁”;周王仍旧是天下共主,与鲁国同为姬姓,因此要“亲周”;宋是前代殷商之后,且孔子先祖就是宋国人,因此也当以关注,就是“故殷”或“故宋”。可见,何休发挥的“新周”“故宋”根本不是《春秋》经传的本义。
而以“尊王”“从周”为信念的孔子更不会有“王鲁”的思想。孔子尊王,不仅信奉西周文武周公之道,对东周诸王也推崇备至。仅以《春秋》经文所载“天王”为例,详见下页表一。
《春秋》经文中记载“天王”共25例,几乎遍及周平王至周敬王。在诸侯时有僭越称王、王室多有叛乱的背景下,孔子以“天王”称谓周天子是对东周王室政治合法性的宣扬。儒家后学将孔子尊东周王室的观念抽象为《公羊传》所谓的“国君一体”理论:“国君一体也,先君之耻犹今君之耻也;今君之耻犹先君之耻也。国君何以一体?国君以国为体。诸侯世,故国君为一体也。”7《公羊传》宣扬的“国君一体”,主要强调了今君与先君的血脉相接,东周诸王既然继承了周文王之血脉,周之王系就未断,周就未亡。周既不亡,又何言“王鲁”。可见,何休的“王鲁”思想不符合孔子的“春秋大义”,也与《公羊传》的理念相违背。因此,以“黜周王鲁”来解读孔子“吾其为东周乎”难以成立。
三、“东周”非“东都·王朝”说

此说以“东周”指代平王东迁后的都城,进而引申为东周王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