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妈妈将自己埋在一只大号拉杆箱里,时不时扔出一条印着五色桃心的连衣裙或者一件灰色夹克衫,再塞进两双儿童过膝长袜。我五岁的妹妹贝果,正在客厅里踢花皮球。踢了一会儿,她跑来央求妈妈将花皮球也塞进拉杆箱里,她要带到果园。后来,我看见她跪在沙发一旁,脸贴着地板,努力伸长胳膊,试图将花皮球从沙发背后的缝隙里捞出来。
花皮球当然不会被塞进拉杆箱,大人们不会这么干。他们会说,太遗憾了,花皮球没有被贝果拿出来,他们也无能无力。果园旅行结束不久,我们就搬离了那座房子。可能新主人会来一场大扫除,甚至将那件棕色皮沙发运往旧货市场卖掉。花皮球自然无处遁形。但在我的记忆里,花皮球被永远地留在了那处不见天日的缝隙里。
两年前,我回去找过这座房子。遗憾的是,勘测院家属区已经被拆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幢写字楼和一座大型综合商场。一个措手不及的回旋之后,记忆里的世界颠倒了模样,但还是同一个世界。我流连在一条步行道上,寄希望于一部分景象能与我的记忆发生重叠。我有直觉,我家的旧址就在这条步行道上,或许是我站的这根路灯底下。
我抬头看天上飘着的细雪,它们乘着风,闪着光,从同一个方向飞来,又各自奔赴不同的命运。一片雪花落上我额头,最后的凉气如一线清水细细淌过。我打了个寒噤,快步走进商场,从一楼的阿西娅餐厅打包了一份凉皮,放了点辣椒。妈妈埋怨医院的病号餐味道太淡,吃不下。这是她精神好的时候说的。相较于医嘱,我更愿意让她心情好受一些。贝果出事后,妈妈迅速变老。最直观的是头发,白得近乎透明的蛛丝,缠满了头。每天早上,我帮她打理,梳齿划过不盈一握的白发,总会想起她曾教我读“朝如青丝暮成雪”。这雪会在不经意间迅速融化,总有一天,我什么都握不住了。病床上的母亲远离了印象中的娇柔与蓬勃,她脸上皱纹松弛,眉眼低垂,像个迟暮的诗人。她年轻时红缎似的嘴唇中流出来的诗句,诸如“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一一在她身上应验。是的,曾经她爱诗,也写诗,希望经由诗歌娇养我挑剔的审美。我知道某种程度上,她很后悔,不过她不再怪我。到底是理解了,还是没力气了,我无从得知。我们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相处,坦然地将各自的碎片逐一交出。
拉开病房的浅蓝色窗帘,虽然遥遥可见黄杨树的几片顽固叶子还挂在枝头,但楼宇间已覆上一层薄雪,将天空映衬得灰白。寒气越过触觉,从瞳孔侵入,万物寂静,妈妈要说的话停在了嘴边。
我将窗帘拉上了,不停地给妈妈念诗。从《春江花月夜》到《临安春雨初霁》,我的嘴唇开始哆嗦,声音颤抖起来。春天的诗,永远都念不完,但妈妈还能看到那些清亮的阳光在新绿的枝叶间跳跃吗?
我不念了。
我循着妈妈的目光望去,是一片雪白的墙壁,如果非得在上面有点什么,也绝无可能是春天。
“你还记得那趟果园旅行吗?”妈妈的声音像是从半空中筛下来的粉末,有一些落不到地面上。
“我记得。”我说。
我永远都不会忘。
我們是在一个秋日清晨登上那趟火车的。北方的秋天像一个浪头猛地打过来,很多现象分不清是一夜之间还是一瞬间完成的,比如印象里未开始变红的白蜡树叶,突然就铺满了火车站台,像有一群退翎的火鸡昨晚在此过宿。两个穿制服的铁路工作人员手拿长柄扫帚,一人一头唰唰地扫着。贝果蹲在地上,小小的。她食指跳动,点向一片又一片叶子,那一层白霜在指尖的淡淡温热下迅速消融。妈妈不放过教贝果念诗的机会,她问贝果,“白草红叶黄花”里的“白草”是什么意思。贝果不回应,嘴巴里念念有词,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妈妈将脸转向了我。
我将脸转向了火车开来的方向。
那是元代白朴的句子。我在贝果那么大的时候,已经背得烂熟了。十二岁的我拒绝再背一遍,也拒绝回答相关问题。我两只手紧紧攥住书包带子,书包鼓鼓囊囊,里面装着我的换洗衣物,还有几本短假作业练习册。那本手工誊写的诗歌集子是给爷爷准备的礼物,封面上认认真真地画着“贝蕾诗歌集”五个大字,还用水彩笔修饰上了花边。除此之外,我还带了一双运动鞋。爸爸说,我们要进爷爷的果园摘苹果,说不定得爬树。我对爬树充满期待,以至于在出发前几日做了一个有关苹果树的梦。梦里,我蹲坐在树杈上,随手就能摘到通红而硕大的苹果,我开心地咧着嘴笑,却突觉哪里不对劲。风灌进嘴巴里,尖锐又冰凉。我摸了摸下牙槽,一整排牙齿都不见了。梦暗示我,是啃苹果硌掉的,我急得号啕大哭。
醒来后,我翻出爸妈卧室里那本《周公解梦大全》,里面说女人梦见满树的红苹果,预示着家庭幸福而富有。我看见“女人”两个字,觉得滚烫而羞耻。
双肩包已装不下,我把鞋子放进一只塑料袋里,和水杯一起摇摇晃晃地系在双肩包的金属拉链上。妈妈说,可以塞进他们的拉杆箱里。“我自己负责我自己。”说这话的时候,我面无表情。事实也是如此,爸爸负责拉杆箱和一只大号托特包,妈妈负责贝果,贝果负责她怀里的毛绒小熊。
作为拖着俩孩子的四口之家,火车出行是最好不过的选择。我们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一间恰好四张床位的软卧包厢。我和爸爸分别占据两张上铺,妈妈睡在爸爸那侧的下铺,方便照顾同样睡在下铺的贝果。我们一家四口,从兰州上车,需要在火车上过一夜,到烟台下车。我在地图上查过,那是个海滨城市,不过不是我们的目的地,我们还要转汽车,去一个叫栖霞的地方。同“倚云”、“浣月”一样,这类动宾结构的名字具有让人过目难忘的古典美,但它在地图上的样子并不如此——山脊一道又一道,青的褐的黑的,如新旧伤口的叠加。地图比例尺为1∶1600万,我瞪大眼睛分辨那些轮廓,想象某个点就是爷爷果园所在的那座山。流霞深处,他正戴着斗笠,背着喷罐,在浮着苹果香气的树底下穿梭忙碌着。
在那之前,我应该见过爷爷两次。第一次是我刚出生不久,那时奶奶还在,老两口赶来兰州看我;第二次是因为奶奶生病去世,那时还没有贝果,爸妈抱着我去栖霞处理丧葬事宜。太遥远了,我全无印象。我们每年都会收到爷爷寄来的苹果,又红又大,有两只苹果上面会印着我的名字——贝蕾。贴纸是在苹果还未变红时贴上去的,等到苹果变红,贴纸揭下的地方就是我的名字。后来,苹果上也有了贝果的名字。“爷爷爱着我们。”妈妈说。
很奇怪,果园旅行之后,我对爷爷的印象依旧模糊。我只记得那是个和善的老人,面膛通红,笑起来时,粗粝的皱纹对称着拉过两侧脸颊,看上去充满生命力,好像也能进行光合作用似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的,回过头看,心心念念奔赴的那个目的付之一笑,让人辗转不安的反而是曲曲折折的过程。那本《贝蕾诗歌集》交到爷爷手上了吗,他有当面翻开看并夸奖我吗,我换上运动鞋去爬树了吗?我都不记得了,唯有诗歌集封面上五颜六色的水彩笔线条还在脑海里波动,桃红色的那条格外鲜艳。
我们家需要这场旅行,来修补一些裂痕。或许是爸爸提议的吧,出于对家人欠缺陪伴而滋生的愧疚,他带我们坐火车出游;也可能是妈妈想从繁重的家务中解脱出来,从那片幽暗的秘密丛林中解脱出来。
变故是从爸爸有意无意地盯着贝果打量开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