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龙是作为司杂加入到外婆送灵队伍中的。
那天,灵棚门口的白纸上赫然写着他的名字,在名字的上方对应写着司杂两个字。他从灵棚走到后场,敲了敲门,走进去,母亲趴在外婆的寿材旁一动不动,等走近时,他才听到母亲低微的哭泣声。他说,母亲,他们安排我做司杂。母亲没有说话。在一旁的姨妈说,你要记得打盘、下菜。张小龙点点头说了声,嗯。后场的侧面,一层黑布截过了一半的厅屋,耀眼的阳光在此时变得暗淡。寿材前面是一个不锈钢牌坊,上面贴着五彩绚丽的龙凤花草贴纸,背面则露出不锈钢的本色,张小龙不敢从牌坊下过,正当他从后场的门出去时,却踢倒了姨爹的油漆盒子。红色的油漆涌了一地,空气中的油漆味顶上了天灵盖。
姨爹大声说道,你干什么!这时张小龙方才看到寿材盖的每个角都垫着一摞纸钱,他猜想那是合棺前的出气口。他走出了后场。外面的人正摆着桌子。有个人冲他说,你是这家的外甥?张小龙点点头说,是的。那人说,那就是司杂……就是什么都要干,什么都要干好,不为别的,只因你是亲人……你看看那就懂了。张小龙看向门内的那扇不锈钢牌坊,正中间他的外婆穿着老红色棉衣斜斜地看着他。
张小龙从犄角旮旯找来了一张暗红的圆桌板,挪动桌板的时候,一只老鼠从缝隙里窜了出来。他打算踩住它,可他做过膝关节镜的腿移动得十分缓慢,老鼠很快就爬到了更远处,它啃着一个梨核,这时路过的帮忙师傅一脚把它踢出了灵棚,只见苎麻丛里颤了一下,便再也没了动静。他滚着桌板来到灵棚正中央,那些人都看着他,他也看着他们。张小龙想到了什么,便放下桌板,走到了灵棚一角,从一堆物件里翻出桌脚来。他打开十字形的桌脚,顶着肚子把桌板放上去。此时他的脸已经涨红,胳膊也酸起来。他看着大家在桌板上洒水,他也走到茶几前,到他去接时,已经没有了。他问煮水的女人,怎么没水了。女人说,水用得太快了,还没来得及煮好。他说,等你的水煮好了,大家都吃完了。张小龙的眼神移到黑色的垃圾桶上。他从里头抓起一个剩下半杯茶水的纸杯,猛地倒在了桌面上,一些茶叶也粘在了上面。女人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说,这都脏了,怎么吃!张小龙说,水在下面,我们又不是吃这茶水。这和脏不脏有什么关系?
张小龙把水倒在桌子上抹了抹。女人说,这样还是脏的。张小龙没说话,继续摊着白色的桌布,桌布和茶叶的间隙留下了许多拇指般大的气泡,像无数个白色星球垒在漆黑的深渊中。他没有再去挤压了,等他转身走向灶台那边,他说道,你们家的菜是真空做出来的吗?白色的桌布在灵棚里飘着,厨师用方铲在锅中搅动着,张小龙闻着菜味,连续打了几个喷嚏。走开点,这几天到处都是病毒,什么支原体病毒,什么病毒的……你别把病传给大家了。你这个锅铲子是不是前几天挖茅厕用的?厨师说,你开什么玩笑,我用掏粪的给你做菜。你这伢子是要挨打吧?
第一道菜浮皮鹌鹑蛋,就用你的卵尻做。众人都哈哈大笑,有人说,不晓得卵尻有没有那么大。张小龙说,你敢。
哀乐一响,人从四面八方走到灵棚内。热乎乎的菜在锅中搅动着,一碗青椒炒肉上面放了许多干辣椒,油从肉块和干湿辣椒里漫出来,红红地铺满了整盘。后面一碗是辣椒牛肉,样子也差不多,只是肉和肉之间挨得不那么实诚,膨膨的,飘着一股草腥味。
张小龙的父亲坐在条凳上,抽着烟,和两个姨爹聊天。一个梳着背头、穿着行政夹克的人走了过来。他说,地八(骨牌中的一张牌),你们几个是出一个花圈,还是一家出一个花圈?父亲说,好,我们都可以。吃完饭,三轮车开了过来,几个花圈摆在灵棚的左面围栏上,花是用塑料做的,中间放着一个黑色LED显示屏,通完电,屏幕就亮了,滚动播放着五颜六色的汉字“……外甥:张小龙”。
这种乡下的筵席,年轻人很少回来,来了几个涂脂抹粉的张小龙也要多看几眼,好像是长在草木间的,要比高楼大厦里的强。可他也没怎么盯着人。逮住一个皮肤细腻、用发抓盘住头发的,总要用眼珠子揪一下,等那女人回头,他又马上把头扭过去。管司杂的中年人走了过来。这桌怎么两盘肉丸子?中年人又走了几步,继续说,这桌六个菜,还是少了两碗。龙伢子你能不能端好了?下菜下不好就打盘去。张小龙说,我真是干不动。端那么七八个菜,来回走五六百米远了,我怎么弄得了?中年人说,莫要夸张了,五六十米,讲成五六百米,真的是。那你就好點下盘。张小龙认真多了。陆陆续续又进来了一些年轻人,他看到其中有个是中学同学,正准备打招呼,却发现他们没有看自己,含在嘴边的话又被憋了回去,整个人也慌慌张张的。他从菜盘里接过的一碗酒酿丸子一下洒在了乡客肩膀上。哎呀,你这拉脓刮血的要搞什么,没人教你吗?上菜的时候,说一下。张小龙说,这样上刚好,自己站起来的,不站起来就不会碰到。那人说,这么说都怪我自己咯?我穿着一身西服过来的,你看你怎么赔吧。管司杂的中年人走过来说,唉,算了,算了,后生牯子不懂事,一件衣服嘛,洗洗又不是不能穿了。旁人也来帮着说话,张小龙这才退了出来。
乡客们快吃完了,司杂的几个人把剩下的荤菜倒在一个碗里,端过来的时候,红不红、黄不黄地混在一起。这牛肉是和小炒肉一起吗?张小龙问。端着饭碗的厨师走了过来,回道,炒的和炒的一起,炖的和炖的一起,味道差不多。哎,你是蠢吧。我说你没听见我说呀,你怎么把白菜和肉混在一起啊?厨师一把拉过张小龙的手。你不是说炒菜和炒菜放在一起吗?张小龙望了厨师一眼,说,唉,你不吃我吃好吗?真的是。一盘素炒白菜混着辣椒炒肉放在张小龙面前,那盘菜其他人没动筷子,他一个人吃了,当然,其他菜他也没动筷子。吃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一条狗。旁人给他发烟,他双手作揖说,不会呀,你抽吧,谢谢。那人又来倒酒:这个也不会?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也不会,也不会。管司杂的中年人在碗上很响地磕了一声筷子,嘴里嚼着饭菜,说,这酒你就不要劝人了。头几日,上面一个村的,劝酒的劝死个人,那人赔了几十万才出来。自己吃自己的就是,霸蛮经搞什么。这时,灵棚门口来了人,他在上面刷了一层胶,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
傍晚,天暗了下来,灵棚里的灯通了电,周围一下就白了许多。地上铺了一道绿毯子,后场的家眷走出来跪拜,张小龙的舅舅戴着一顶白冠,身上穿着麻衣,手中拄着一根贴着白条纸的青竹杖。张小龙蹲在绿毯子前面的摇井下洗着碗,他看着舅舅和老表来回起了跪、跪了又起。怎么就你们几个人,不是十来个人吗?门口的香案走过来说。张小龙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对呀,吃饭的时候那么多人,现在就我们几个了。两个人洗碗,两个人刷碗,一个人摆碗,一个人放碗。洗碗的时候,他想着这几天来的事情。刚接到要回来的消息,是表弟跟他说的。那时医院已经联系了火葬场的车子,后来他外婆又好些了。张小龙的母亲让车子直接送他们到家。表弟离他有两三个小时的车程,问他要不要回去,他嫌麻烦,便让表弟先回去了,指不定还能见到最后一面。黑车到镇上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了。他没有打电话,也没叫摩的,心里有种想不见却又不得不回来的心绪。他想,怪这习俗,把一个人的死亡搞得如此形式化;二是怪死亡,夺走了经常不接他电话的外婆。他走在儿时去外婆家的田埂上,想到那条溪流后面的房子,此刻怎么会离他如此远呢?走过那段木桥,仿佛看到桥下她洗衣服的身影。他进门看着躺在床上的外婆,旁边坐着几个姨媽,床头放着一个呼吸机,被窝里的外婆肚子一鼓一鼓的。他喊了一声,外婆没说话。母亲让他先出去。姨爹伸出三个手指说,最多三天。他没说话,看着夕阳落到了来时的樟树林后面。六点钟的时候,大家一起吃饭,舅舅给外婆端去了两碗豆浆。送张小龙回去的时候,表哥笑着说,婆婆自己坐起来把豆浆喝了,估计好些了。你小表哥,今天晚上买的高铁票。表哥顿了顿,接着说,可能白回来啦……也不一定了,兴许只是回光返照咯。张小龙说,还好,总算是往好的方向走。晚上九点,他给父亲打电话,问外婆怎么样。父亲说,很好。第二天,父亲来接他去外婆家吃饭,关门的时候连续叹了几口气。张小龙说,你为什么总叹气?父亲没说话,到了外婆家门口,他说,昨天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外婆走了。
用不用加水?一个影子立在张小龙面前。张小龙抬头看了一下说,不用,也快洗完了。
在后场,家眷们吃完了饭。大家都在玩手机,表嫂问大表弟,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大表弟说,在一个厂里面做资料。表嫂又问小表弟说,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小表弟扶了扶眼镜框说,在某纯净水厂里做事。表嫂说,那某纯净水厂里的水是什么做的?小表弟说,就是用自来水呀,哪是纯净水。表嫂说,那里面会放什么东西吗?小表弟说,不会呀。表嫂又问王小龙,哎,你是做什么的?王小龙说,你觉得我像干什么的?表嫂说,不知道。过了好一会,表嫂以为他不会再答应了,王小龙提着嗓子喊,司杂呀。你没看我白都不用穿吗?表嫂不说话了,瞟了王小龙一眼,接着便玩自己的手机去了。王小龙说,哎,嫂子你们在深圳都是做什么呀?表嫂来了兴致,说,做外贸呀,就是国际版电商。张小龙说,那你们进货呢?表嫂说,我们只卖包装袋。张小龙说,包装袋外国人也有人买,才多少钱呀?表嫂说,嘿,你还别不信,买家都是欧美的,他们那边的价格可划不来。我和你小表哥一天到晚忙到凌晨一两点才睡。我跟他说,实在不行就招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