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告白
作者 马欣雨
发表于 2024年5月

坐在教室里,我有时也能听到馬路上的脚步声。

而妈妈此时正等着红灯。一下、两下、三下,她哼着旋律,指甲有节奏地敲着方向盘。我坐在后排,眼睛盯着从街上走上斑马线的行人。在车里,我坐得够近,不同人的鞋底摩擦柏油路的声音常常让我浑身酥麻。我的皮肤上有凸起的小颗粒,和路面一样,人们走来走去,像在抓痒。

刚刚的自习课,没有人发现李老师是什么时候从后门进来的。现在我回忆起来,他穿的是解放牌胶鞋。那种鞋,爸爸也有一双。我曾经在爸爸晒鞋的时候,在阳光下细细地摸过这种鞋子的鞋底。爸爸的那双鞋,鞋底几乎磨得光溜溜的,晒了之后,摸起来像是一个人后颈上的皮肤。或许因此,只要穿上这双鞋的人,静得像是光脚在地上走路。

那时,我正盯着窗外一棵枯树,想起“远上寒山石径斜”这句诗,却想不起来老师说最后一个字到底是读xié还是读xiá,可能正是因为老师反复强调了很多遍,我反而记不清了。

直到阿强突然“啊——”地大叫了一声,我才从深深的记忆中惊醒了。

我回头,能看见李老师,他正贴着阿强的后背站着,手搭在阿强锁骨上。

他们像是很亲密的兄弟。

什么事情似乎都没有发生,但是我坐得很近,视力也很好,能看见李老师的大拇指和食指弯曲,像一个回形针一样别在阿强的锁骨上。李老师小臂上的青筋在一跳一跳地发颤,他胳膊上的青筋每抖一下,阿强的嘴角和他的身子便朝着被他按住的地方歪一下。

我听见那个地方,正发出捏气泡纸的声音。

几下之后,阿强就像漏气一样软下去了。

李老师的手从阿强的锁骨上拿下来,慢悠悠地走向讲台。所有人的后脑勺都供他细细端详。当他走到我旁边时,伸出手轻轻地在我脑袋上顺了一顺,我背后的冷汗开始疯长。等李老师走过去之后,我使劲地甩了甩头发,那块地方的头发却开始慢慢打结。下课之后,我只能拿剪刀把那块头发剪开,剪刀沙沙地在上面摩擦,那个时候,我想到了阿强扭曲的嘴角,被李老师按住的时候,他的嘴里也发出嘶嘶的声音,像蛇在吐信子。

李老师走上讲台,把黑板擦拿在手里,对着讲台的前端轻轻磕了几下,粉笔灰像雪花一样落在了第一排同学的脑袋上。李老师拿着干净的黑板擦,又对着干净的黑板抹了几下,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这周的作文题目——《我的理想》。

我总是在作文上花费很多功夫。也正因如此,李老师在班上对我格外地好。他常常把我叫到办公室,一只手放在卷子上点来点去,一只手搂着我的腰。那些被红笔画着波浪线的句子在我的卷子上整齐得像一片海,于是卷子传回了教室,李老师一声令下,大家都低着头拿着作业本抄写,在那片海里游来游去。

写作文是不难的,我想。此时漫长的红灯已经过去,我离注视的那条斑马线越来越远。每周五放学,都是妈妈来接我回家过周末。回家的路上,妈妈总是要再多买点菜。

“因为是宝贝女儿回来了。”妈妈老是这么说。

车子颠颠地驶向菜市场,停稳后,我跟着妈妈一起下车。开车门的时候,我没注意,一下踩进了一个水坑里。

裤子弄脏了。

但妈妈催着,别看了,赶紧走。没回头,我用目光紧拉着妈妈的手,赶紧小跑起来,黏糊糊的裤腿就这样甩着。

站在菜市场入口,妈妈总会自言自语,要买点什么呢?排骨家里好像还有,青菜买多了放不住。菜市场的腥味很重,我用全身心的精力闭着气,走一段路赶紧大口换气,嘴巴是闻不到气味的。

在每个摊位面前,我都站在妈妈背后,听妈妈对各个摊位的老板说的话。妈妈跟那些人说话总是很亲切,感觉跟谁都认识了好多年。我站在妈妈后面,小声地学妈妈说话,却总不是那回事。妈妈听到我在她身后小声嘟囔,便转过身来问我:“阿华,在说啥呢?”我只是摇摇头,没什么。摊位的老板问:“这是你女儿呀?都这么大了。”妈妈又转过头,笑眯眯对老板说:“是,是。”顺手又拿了两根葱,放进袋子里。

转了一圈,妈妈左手右手拎满了东西,我也是。我看看自己手上提的东西,右手是一大袋胡萝卜、青菜,左手是土豆、西红柿。花花绿绿的塑料袋,勒得我的手指生疼。

站在菜市场出口,妈妈才仿佛想起什么似的,问我:“阿华,你想吃什么啊?”

此时,我终于可以不用嘴呼吸了。我放开了自己的鼻子,闻到了空气当中一丝甜美的气味。

是蛋糕啊。我指了指前面的蛋糕店。

妈妈从店里出来之后,好像又买得太多。一个小蛋糕,我可能要好几口才能吃完,但妈妈买了两大袋。或许妈妈买了这么多,下周可以带到学校里面吃,我想。

上车后,妈妈把买的东西全部堆在副驾驶座上。在菜市场走了一圈,我的裤腿像是鱼皮一样粘在小腿上。坐在后排,只得把小腿翘起来,让裤腿晾在空中,像没有力气的布袋子一样,在那里晃来晃去。在车里我还是习惯性地坐得很靠窗户,但贴着防晒膜的车窗让我看不清楚天空中到底有没有云。我费劲地把车窗摇下来,只能闻到菜市场的腥气离我们越来越远。街上逐渐亮起了灯,道路上的喇叭声更加明显,走在路边的人脚步都好像更快了一些,我感觉到了冷。

车子开了一会儿,路过那个坏掉的红绿灯时,却没有拐弯,我发现这不是回家的路。车子转向了陌生的街道。我还记得第一次来这里,是来接叔叔。

那天,我们一起去了恐龙乐园。很早以前,报纸上登过新闻,考古队曾在这里发现了大批恐龙蛋。一天工作结束之后,考古队被邀请住在市区里的酒店。夜里,当地村民就偷偷去坑里偷蛋,常常是一家子人一起偷,有人放哨,有人下地。主要外头也有人买这个,一九九几年那会儿特多,现在就管得严了。在去恐龙乐园的路上,叔叔边开车边说着这个新闻,他说他家就有一颗当时传下来的,没卖,说那是财兆,不然咋会有那么多人买?

我去过叔叔家,却不记得在哪有看到过这颗蛋。也有可能是去叔叔家在前,他说这话在后。

也可能不是,也可能只是我当时去了,却没有想起来这件事,只记得在叔叔家有一个摸起来很舒服的米妮玩偶,玩偶里面装的是像沙子一样的小小颗粒。叔叔说那是他在中国香港买的。

香港,香港,这个词读起来真好听啊。那时候我坐在后排,变换着各种语调默默地念这两个字,翻过来倒过去,像唱歌一样,怎么说都觉得好听。车子路过一个红灯,叔叔回头看我,对我说:“阿华,明年可以带你去上海。上海开世博会,到时候可好玩了。”

叔叔说这话的时候,我赶紧用牙齿把下唇咬得死死的,把全身注意力放在咬嘴唇这一件事上,直到浑身上下只能感觉到痛,直到嘴唇快要被咬破,这才没有笑出来。我偷偷地瞥着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妈妈,心里想着,还好忍住了,没有笑出来。我一边咬着自己的嘴唇,一边想着叔叔说的话,脑子里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句话记得牢牢的。

在叔叔的客厅里,那个米妮玩具真的很可爱,捏在手心里酥酥的。我紧紧地抱着米妮,跟她说话、玩游戏,能看见房间里,妈妈也这样被叔叔抱着。

而叔叔说的恐龙蛋,我确实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不过好在,在恐龙乐园里,我看到了真正的恐龙蛋,被放在玻璃橱窗里。

我小时候的床头读物是《世界未解之谜》,上面讲到恐龙的灭绝之谜。是小行星撞击地球,还是火山爆发来着?恐龙乐园里空调开得很大,我把胸前的拉链拉上,我想起来,最后的结论可能是气温骤降。我趴在展厅的橱窗上,鼻子贴在玻璃上,形成了白雾,怎么看也看不清。用手反复擦干净,才看见玻璃下面其实就是坑坑洼洼的石头堆,像叔叔的脸,也像李老师的脸。

乐园里有一片大大的雨林,很多树木交错在一起。我伸手一摸,那些枝蔓就像是橡皮一样富有弹性。恐龙在草丛里发出叫声,绿色的霓虹灯光闪在我的眼前,头顶上冷气直下,旁边的水管里喷出了密密的白雾,这里真像是天堂。我盯着雨林里的地砖,像教室里盯着前排同学头顶上的旋儿,地砖上有年轮一般的棕色花纹。我蹲下来用指腹仔细地摸。只不过后来,就像现在这样,当我想起这件事,手心里还是止不住地冒汗。

那时,在恐龙乐园里,我盯着地砖看了好久,周围的雾气洒在脸上,特别舒服,我想到暑假自己一个人在家看《西游记》时,仙女出场的情景。

抬眼,我看见睫毛上结了一层水珠。能看到水珠的时候,周围的东西都看不清楚了。水珠像是树上结下的果子,我想拿手去碰,却又担心碰坏它。我一直盯着它们,眼睛里像是藏了一个小鼓般猛跳,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把眼睛闭上,尽量不把那些果子抖掉。

闭上眼睛,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又赶紧把眼睛睁开,可周围的人怎么都不见了?恐龙在发出乱叫,绿色的光在乱射,我的手里除了水,什么都没有。

我猛地站起身来,睫毛上的露珠像眼泪一般滚落在脸上,头好晕。

进入小区之后,妈妈把车停了下来,她让我在车里好好坐着。在车门关闭的一声闷哼后,妈妈拿着车钥匙对着车子嘀了一下。车灯闪了闪红光。我想起之前有一次,妈妈太久没有回来,我实在是闷得不行,只好从里面把车门打开,车子就一直叫着。周围路过的人都斜眼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偷了自家车的小贼。于是我又灰溜溜地坐回车里,可车子还在不停地响,直到妈妈急匆匆地从楼上下来,把车门一关,在车里很大声地骂我。我的眼泪虽然在那时止不住地掉,但妈妈回来了,我就安心多了。

本文刊登于《西湖杂志》2024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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