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们还没见过面。我们白天泡在微信里,我们夜晚泡在微信里,我们白天夜晚都泡在微信里。
我说,我昨夜梦见你了,可惜没看清你长什么模样。我们坐在水边,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他说,看“流水落花春去也”。我回复“太匆匆”。他说不对,是“天上人间”。
天上人间。仔细想来,天上是天上,人间是人间。他在天上,我在人间;他是天上,我是人间。天上与人间,就像白天和黑夜,只有边缘的交接,并无长守的希望,可惜当时我不明白这个道理。我成天扑棱着翅膀,一心想飞到天上去。
现在,我正在候机室坐着。航班延误,想飞到天上去的,统统被困在人间了。
四周闹哄哄的。年轻人埋头抠手机,手机断电了就从包里掏出充电器,迅速抢占有插座的位置;老年人抬着头,伸着颈,盯着悬挂在柱子上的电视机;像我这样捧着一本书装模作样的,少之又少。
我旁边坐着一个妖艳的女人,眼影橙红,嘴唇血红。她跷着二郎腿刷抖音,兀自咯咯地笑,身上散发着一股混合劣质香水的呛鼻怪味。我合上书拎起包,坐到后排空旷处。
我喜欢在包里带本书,我喜欢纸质阅读。认识他之后,我包里背的,多数时候都是他写的书了。我每天把他写的东西翻出来,读上几篇,或几段。文字里藏着他的气息,我能嗅出来。我读着他的文字,嗅着他的气息,展开无尽的揣测和想象。“结婚没什么,离婚更没什么。”这句话间接表达了他对情感的态度:恋爱没什么,分手更没什么,诸如此类。我每天就这样读着他的文字,嗅着他的气息,安慰着自己,也折磨着自己。
阳光温热时,我会躺在阳台边的沙发上,把他那篇让我神魂颠倒的小说读了一遍又一遍。我会产生一个奇妙的想法:都说心灵感应,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如果真有,我这样挂念他,他会不会感应得到?这就是一个女人的荒唐之处、可笑之处。老是死心眼,一根筋。老把生活想象成童话,把爱情想象成神话。其实童话和神话,比梦还虚幻。
有甜美的声音在播报,由于气候原因,航班继续延误。肚子有点饿,便把书塞进包里,来餐厅点了碗牛肉面。牛肉面五十六元一碗,我打开微信扫描柜台上的二维码,付了款。一位皮肤像面粉一样白的小妹子操着好听的川腔,问我要微辣的、辣的,還是不辣的?我肠胃不好,要了碗不辣的。
餐厅里人很少,我选择靠墙边的位置坐下。几分钟后,另一位比面粉还白的妹子把面条端到我面前。
牛肉面就是牛肉面,上面盖着几片牛肉,薄如蝉翼——不得不为操刀人精湛的刀法点赞。牛肉不重要,对肚子饿的人来说,能果腹的是面。牛肉只是点缀,是为了让牛肉面看上去更像牛肉面。这一点和大多数婚姻相似。
同样起点缀作用的,还有几片叶面泛黄的薄荷。我拿起筷子,把薄荷摁进汤里烫着。无意间竟翻出一个鸡蛋,一个冰肌玉骨的鸡蛋。我懂了,牛肉面六元,鸡蛋五十元。这是惊喜的价格。生活太庸常,需要来点惊喜点缀,就像他的出现。
那时,我确实又惊又喜。我的心律乱了,心脏每天都在狂跳。我是从一个微信群里加了他的,凭着微信名,凭着直觉,我知道那就是他。当然,那时我并没爱上他,只是盲目的崇拜。加好友后也没聊过,后来因为朋友圈的一句留言,他把我拉黑了。拉黑就拉黑吧。多认识一个人不多,少认识一个人不少。
可是他把我拉回来的那一天,我已经喜欢上他了。我郑重其事告诉他,既然选择拉回来,就不可以再把我拉黑。他说好。他自然没有遵守承诺。
我是个较真的人。别人随口一句话,我就当作诺言。至于守护诺言的滋味,跟吃牛肉面差不多。牛肉面还能填饱肚子,自以为是的诺言,只能哄你一时心欢喜。当他再次把我拉黑的时候,我的天塌了。那时我已着了魔。
还剩三分之一,实在吃不下去了。我从桌上抽张纸擦擦嘴,从包里掏出一瓶口香糖,倒出两粒放进嘴里。
环顾候机室,老的、少的、朴素的、妖艳的,都还在。想上天是遥遥无期了。还好,刚才的座位还空着。我拎着包走过去,像回家一样自然。
曾经,我也幻想过一个属于我和他的家。我甚至还幻想过有一个我们的孩子。虽然我已有一个孩子,虽然这个孩子把我淘得够呛,我还是希望能有一个“我们”的孩子。我希望那个孩子长得像他,性格像他,同他一样才华横溢。当女儿揪着我哭闹的时候,我好几次吓唬她,再不听话妈妈就不要你了。孩子那么小,她哪里知道妈妈的心思?我时常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心生罪恶感,有两次我甚至给了自己一巴掌。
我坐下来,掏出书继续看。饭饱神虚,脑袋昏昏沉沉的。我靠着椅背,打开书盖在脸上,想眯一会儿。
我前排好像来了两个小朋友,叽叽喳喳的,音乐玩具的声音比电视机里的声音还大。
我睡不着。
我旁边坐下来一个人,估计是个男人。我闻到一股烟草味道。
我突然觉得在一个男人旁边这样躺着有失雅观,就坐直了身子。我们是同时看向对方的,稍显吃惊之后,我们几乎同时收回自己那无处安放的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