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
作者 安庆
发表于 2024年5月

舅舅的船

许多年后,我还能看到舅舅的那条船。

那是一条简易的小木船,舅舅当年从一个老码头上捡回来的。船已经破了,手一碰,落一地的木屑。

舅舅每次撑船到我们瓦塘南街来,要绕过几道河湾。古老的蒲苇河,时而宽时而窄的,水深深浅浅,蒲苇生长,苇莺和麻雀在蒲苇上摇晃,密密麻麻地,仿佛有多少根蒲苇就有多少只苇莺和麻雀。舅舅的船最后靠在我们村东,他把船系在一棵柳树上,手里掂着点心或瓜果之类,走到我们瓦塘南街。

几乎每次,舅舅都是驾着那条小船到我们家来的。舅舅是一个喜欢走水路、不喜欢走旱路的人,哪怕水路占去他更多的精力和更多的时间。

舅舅说,我看见了你妈。

舅舅的神态很肃穆,很庄重,我真的看见了你妈!舅舅让我站在他的小船上,他划动小船,小船在水中拖出几米宽的涟漪,像一群鱼摆动着鱼尾,拖出的水痕里泛着白色的泡沫。他把船划到一个僻静处,岸边的蒲苇格外茂盛。舅舅的手朝对岸指着,他的指节又粗又长,生长着鱼鳞一样的老茧。舅舅说,你妈就在蒲苇后边的一棵树上。

我朝那边的树上寻找着。

那里有柳树、杨树、槐树,我不知道舅舅究竟说的是哪一棵树。风吹拂着,树枝摇曳,我听见苇莺和麻雀在蒲苇丛里发出高高低低的叫声,清脆或者哑,河水里不断映过水鸟的影子。我站在船上,能感觉船在微微地颤动,舅舅一只手握着篙,把着船。一只鱼鹰船从我们的身旁闪过,两只鱼鹰高昂着头颈,朝我们看了几眼。鱼鹰船上的人用船篙拍了一下水,两只鱼鹰钻进河水,河面上泛出一溜小小的水漩。小舢板朝下游滑去,两只鱼鹰在前方十几米处凫出水面。鱼鹰船瞬间不见了影踪,我怀疑刚才是不是有鱼鹰船划过。

舅舅说母亲就在岸边的树上,我不知道到底在哪一棵上。我的目光急切地朝岸上找,柳树、槐树、杨树,我把目光集中到槐树上,槐树的枝杈比较结实,而且在几棵树中间,像一个树王。按舅舅的意思,母亲变成了一只鸟,或者那只鸟是母亲的化身、母亲的灵魂。我的心有些慌,急切地想看到母亲,或让母亲看到我,在舅舅的船上和母亲重逢;至少,能看到舅舅认为母亲变成的那只鸟。

舅舅说着,吹起了口哨。舅舅的嘴里竟然还能吹出口哨,悠扬,婉转,一声接着一声。舅舅一边吹,一边盯着河湾里的树,水草丰茂,河湾如此幽静,很少有人到这儿来。这儿其实适合画画,这是我后来想到的,如果我立志成为一个画家,我会来这里写生。我喜欢幽静又秀美的地方,舅舅可能也是。母亲的墓地就在河湾的那边。我等待着,风吹起来,树枝摇曳,我的身子仿佛也在打颤。舅舅继续吹着口哨,我们目不转睛地朝向对过的河岸。大片的绿色铺展着,我看见了一只鸟,从半空里钻出来,它的身后形成一条鸟路。我能看见鸟儿单薄的翅膀在那条鸟路上扇动,循着舅舅的哨声,朝河面,朝我们的方向,朝着舅舅的小船而来。那只鸟儿,在舅舅的小船上悠悠地盘旋,俯飞,慢慢地落到了舅舅船上。我盯着鸟,眼泪悄然冒出来。舅舅的口哨停了,河上静静的,那只鸟落在船上时,轻轻地叫了一声,脚爪在船板上弹跳了一下,又低低地飞起来,朝着我,慢慢地往上旋,落到了我的肩头上。我能感受到它的脚爪抓在我肩头的尖厉,听见鸟在我肩头上低微的叫声,它仰起颈部,用它的喙啄着我的头发,一根根啄着,放下,啄着,放下……像母亲在理我杂乱的头发。我纹丝不动地站着,舅舅激动地看着鸟,不说话,朝我看一眼,像在验证他说的话。

我看见船板上搁着一只簸箩,长长的椭圆的簸箩,里边有绿豆和金黄的小米。那只鸟落在簸箩里,站在簸箩的一头,眼睛看着船和船边的水,时而抬头看我一眼。我蹲在它的跟前,鸟没有畏惧,直直地盯着我,我听见它轻微地叫了一声,眼神里有一种黯然和感伤。小船就要啟动了,我向舅舅招手,小船后拖出浑浊的水痕,泡沫在水面上滚动;舅舅也向我招一招手,从另一个方向把船划回去。我看着那只鸟——舅舅认为的我的母亲,站在小船上,船划动前,抬起翅膀朝我看了一眼。

我久久地站在岸边,看舅舅的船越走越远。

舅舅每隔几天就会划船到我们瓦塘南街来。舅舅是一个喜欢划船的人,每年都要在船上动手,把船再修补一遍。那条小船,据说是和舅舅在码头上一起跑过的一个兄弟帮他弄到的,船泊在废弃的码头上,早已无人问津。那个兄弟帮他修理了,从水路给舅舅送过来,说,走了一路,这船我验过了。那天晚上,他们就在小船上喝酒。船在酒碗里晃,鱼撞着小船,两人喝得很酣。船被舅舅一年一年地修补,一年又一年安然无恙地行驶在水里,走在蒲苇河里。

有了那条船后,舅舅隔几天就会划船到我们瓦塘南街来。有大路可以走,又近,可舅舅就是喜欢划船,绕过几个村庄,最后划到我们村东的河边。一路上河岸长满葱茏的蒲苇,鱼把身子游到接近苇草的浅水处,露出好看的鱼鳞。舅舅每次从我们家离开,母亲都坚持把舅舅送到河边,看舅舅撑着小船荡漾在河面上。母亲也会跟舅舅回到塘岸村,和舅舅同行,行驶在古老的河道上。

瓦塘南街的庙会,舅舅必定要来的,不过小船上会多了舅妈。舅妈愿意陪舅舅多绕几里地的水路,尽管水路上有些孤独。舅妈也算是水边人,是在河边长大的,不过,那是另外一条河了。舅妈有一副高挑的身架,头后边的发髻非常好看,额头时常亮亮的。我一直骄傲我有一个漂亮的舅妈。舅舅年轻时做过船工,在船上走来走去,更多的时候是在码头上装货卸货。那年头城里的盐店街是个大码头,主要经营的就是盐,盐好像是从更远的地方运过来,卸在盐店街的码头上,再从盐店的码头送出去或被拉走。据说舅舅更多干的就是送盐的活儿,用的大船小船都有;舅舅往近处送,更多撑的是小船,他在水里的手艺和胆量都是那些年练出来的。

舅妈娘家村离城里近,村外的码头就也热闹,那些贩盐和贩卖布匹之类的船常在码头上来来往往。村里殷实的人家和码头生意有关,有的人家做了自己的船,租给做生意的人用。因为村子在城郊,做码头生意的人也在村子里找房子住,舅舅跟着商人,在舅妈娘家的房子里住过。舅妈和舅舅就在那几年认识的,后经媒妁之言,牵线搭桥,成了我的舅妈。那时候,我的姥姥和姥爷都不在了,舅舅和我的母亲相依为命;舅舅在舅妈娘家村住下的日子里,把我的母亲也带到了那个村子,在舅妈娘家的一个小房子里住下来,帮舅妈娘家打理家务,跟着舅妈和舅妈的母亲学会了女红。母亲后来做的一手漂亮的婴儿鞋,就是住在舅妈娘家时学的。

庙会是热闹的,瓦塘南街的庙会每年都会唱几台大戏,舅妈说,她在船上就听到了锣鼓声。庙会当天,是一天三起锣,就是上午、下午、晚上都有戏,夜场往往唱至月到中天才散。庙会那天,母亲早早地就去河边等舅舅了。瓦塘南街的庙会是农历三月十九,河边的蒲苇正返青,母亲站在蒲苇河边,朝上游看,等待舅舅和舅妈从水上过来。远远看到漂来一只小船,渐渐看清了舅舅和舅妈,待船站稳,母亲叫了一声嫂子,把舅妈拉到岸上,手拉手往村里走。

母亲和舅妈的关系一直很好。舅妈是一个好心人,母亲跟舅舅住在舅妈娘家的时候,两个人就格外对脾气,说得来。舅妈爱干净,十几岁的母亲帮舅妈打扫房间,让舅妈专门做她的女红,在布上绣花草、绣河里的鱼,鱼在舅妈手下显得逼真。舅妈也绣一双蝴蝶,蝴蝶飞在草地上,能听见蝴蝶的翅膀响。后来,母亲就跟着舅妈学绣花了,母亲还跟着舅妈的母亲学做婴儿鞋,婴儿鞋上绣着花草和翩翩起飞的蝴蝶。婴儿鞋后来一直成为母亲得意的手艺。

母亲接了舅舅和舅妈,开始张罗庙会上的饭菜。舅妈穿了围裙,和母亲一起淘菜、做饭。到了午后,舅妈按她养成的习惯,躺在母亲打理好的一张小床上休息一个或大半个时辰。戏台的锣鼓响起来,母亲就什么也不顾地陪舅妈去看戏了,顺便从庙会走过,看看摊子上有什么可买的东西。下午场的戏接近尾声,舅舅和舅妈就要离开瓦塘南街了,船还在河边等着。母亲送他们,看着那条小船慢慢地往河床中间走,拖起一条漫长的水波。好些年了,舅舅愿意走水路,舅妈愿意陪着。

舅舅村的庙会是农历五月二十九,这一天,舅舅很早就会摇着船从水路来接母亲,我也会陪母亲坐在舅舅的那条小船上;待到傍晚,舅舅再摇船将我们送回来,这样的接送持续了好多年。从我们村到塘岸村的路每隔几年修一次,比水路近得多,可舅舅坚持摇着船走在水路上。母亲在每年舅舅村庙会的这一天,早早地就了装着礼物的竹篮等在村东的河边,直到看见舅舅孤独地划着一只小船出现在河面上。待舅舅到了,母亲拿出给舅舅准备好的食物和水,兄妹俩坐在河岸上歇一会儿,舅舅又摇动了小船。五月的河岸绿树成荫,岸边的草长得丰茂,河床上不断飞过一群群褐色的麻雀。小船在水面慢慢游动,绕过几道弯,到了舅舅家的塘岸村。

一年夏天,舅舅村庙会的前几天,连续下大雨,村外成了水塘,浮满枝叶,青蛙忽然多起来,呱呱叫唤,村堤口被沙袋封上了。庙会的日子是不会变的,庙会那天,母亲站在护村堤上,望着汪洋的水,不说话,她在等待一只小船。快晌午头,一条小船果然出现了,舅舅竟然撑着小船到了我们村口。舅舅这次没有走河道,是顺着村庄到村庄间的水划过来的。河道的水太大,遇到浪头,一只小船可能会被淹没。

母亲那一年生病了,一病就再也没有从病床上起来。母亲最后躺在病床上的日子,舅舅几乎天天到瓦塘南街来,还是撑着那只小船,有时舅妈和舅舅一起来。到了傍晚,舅舅再撑船回去。表哥也常来看母亲,他不喜欢在水路上绕,从塘岸村走过来,穿过一片庄稼地。他往往和舅舅一起出门,要比舅舅到得早。

本文刊登于《西湖杂志》2024年5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