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客·侠客·名将
作者 张锐强
发表于 2024年5月

众所周知,南北朝时期人们个性张扬,光耀史册,翻翻《世说新语》便略见端倪;只是大家熟悉的都是南朝,而北朝的风姿并不亞于南朝。高敖曹身为北朝大将,行事颇有侠客之风;他的兄弟也是如此。

——题记

谁都有过荒唐的少年时代。所以当一阵子“问题少年”并不难,难的是要当一辈子,哪怕他已经统领千军万马,并且建功立业,青史留名。从这个意义上讲,南北朝时期、北朝东魏的名将高敖曹是典型的稀缺资源。

高敖曹可谓真正的猛将,遗憾的是毫无知名度。其名其事之所以被历史长河的泡沫淹没,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服务于鲜卑建立的国家,而实际上其传奇之精彩超乎想象:既让人想起金庸笔下的侠客,又让人联想到司马迁笔下的项羽——猛将的开山鼻祖。只是他的下场更惨,他死在己方的城门之前、战友的目光之下。

英雄起兵

与南朝对立的北方,先是有十六个主要国家,后来这些政权相继被灭,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将辽阔的北方纳为一统。那时的北魏国势鼎盛,然而一百四十年后,终于盛极而衰,其衰亡的历史地标,则是北方的六镇起事。

为防备柔然,北魏重新修缮连接长城,东起赤城(今属河北),西至五原,长两千余里;长城修好,又在沿线设置六座城池作为防御节点,分别是沃野(今内蒙古五原东北)、怀朔(今内蒙古固阳西南)、武川(今内蒙古武川)、抚冥(今内蒙古四子王旗东南)、柔玄(今内蒙古兴和县西北)、怀荒(今河北张北),所谓六镇。六镇将领本来都是鲜卑贵族或中原强宗,地位很高,号称“国之肺腑”,然而随着孝文帝拓跋宏的南迁,他们逐渐被历史抛弃:地位下降,子弟遭遇歧视,进仕艰难。派往北镇防戍的士兵,也多为流犯或死囚,称为“府户”“兵户”,与六镇将士统称为“镇户”,世袭当兵,不准迁移;镇将贪赃营私,士卒苦不堪言。

公元523年,柔然南侵,怀荒镇兵民无粮可食,请示镇将开仓放粮,但镇将不许,被饥民杀死;次年,沃野镇的匈奴人破六韩拔陵揭竿而起,席卷边城。北魏联合柔然,好不容易才扑灭战火,将二十多万镇民流民发送到冀州(今河北冀县)、定州(今属河北)、瀛洲(今河北河间)就食,但没过多久,他们便死灰复燃。高敖曹兄弟几个也趁乱起兵,混入其中。

高昂,字敖曹,以字行,渤海蓨(今河北景县东)人。《北齐书》本传称他“幼稚时,便有壮气”,长大后更是胆力过人,生就“龙眉豹颈,姿体雄异”。高昂出身于名门望族,父亲高翼曾经官居刺史。六镇事变后,朝廷以“翼山东豪右,即家拜渤海太守”。然而他刚刚到任,乱兵便蜂拥而至,局面无法收拾,只得带领十多万户百姓,迁居黄河与济水之间;朝廷因地制宜,设置东冀州,以高翼为刺史,加镇东将军、乐城县侯。

此等人家,岂能忽视子女教育?高翼为高敖曹请来严师,打算锤炼成好钢,但高敖曹这小子生来就是匹不肯戴缰绳的野马,根本坐不住:不喜欢读书,只喜欢骑马射箭、纵横驰骋,老师的话从来不当回事,受到训斥还振振有辞:“男儿当横行天下,自取富贵,谁能端坐读书作老博士也!”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不知唐朝诗人兼名将高适写下这两句诗时,眼前可曾浮现出同乡前辈高敖曹的身影?

高敖曹的大哥高乾,字干邕;二哥高慎,字仲密;弟弟高季式,字子通。弟兄四人,同时在正史列传,可见不同寻常。高乾轻财任侠,结交了很多朋友。孝庄帝未登大宝之前,高乾就跟他有联系,“潜相托附”。高敖曹年轻时经常跟随大哥高乾四处劫掠,“州县莫能穷治”;他们还“招聚剑客,家资倾尽,乡闾畏之,无敢违迕”。

一句话,一对豪情兄弟,两个问题少年。

儿子耍赖,父亲无奈。高翼只能这样自我解嘲:“此儿不灭我族,当大吾门,不直为州豪也。”这个浑小子,要么带来灭门之灾,要么就是光宗耀祖,不会只是个在家门口逞强耍泼的青皮无赖!

拿太平时期的观点看,高乾和高敖曹简直就是流氓,属于专政打击对象。《北史》记载有他们曾经干过的一桩事:高乾求娶博陵人崔圣念之女遭拒,这哥儿俩居然将此女劫走。到了村外,高敖曹对高乾说:“何不行礼?”高乾便“与此女野合后而归”。所谓野合,当然是史家夫子的有色眼镜,法律学名应该叫强奸。儿子到处干坏事,老子只好忙着擦屁股:高翼受到牵连,成为监狱常客,很为后事担忧:“吾四子皆五眼,我死后岂有人与我一锹土邪?”

且慢。五眼是什么意思?可不是今天众所周知的五眼联盟。这个五眼,来源跟乌眼鸡密切相关。五眼应当是“乌眼”的讹音。斗鸡性好战,戴上黑色眼罩,看不见对手,便老老实实,也不鸣叫,故而乌眼鸡也就是“不叫鸡”。这里的五眼,不外乎两种涵义,一是说他们哥儿四个都是斗鸡一样的家伙,整天惹事;二是民间有个说法,乌眼即贼相。他们哥儿四个都是天生的黑眼圈,更兼平时便横行不法,所以其父担心他们最终做贼。

无论哪个说法,高敖曹都不肯服气。父丧之后,他像韩信葬母那样修起高大的坟墓,还跟父亲较劲:“老公!子生平畏不得一锹土,今被压,竟知为人不?”

原来“老公”并非仅指太监,也能当老爸讲。今天视为丈夫或者野男人,只能令人呵呵。

前面说过,镇民与流民到了河北,再度燃起烽火。那时的天下豪杰有两个,一个是葛荣,他收拢各部,雄踞一方,号称百万;另外一个则是六镇的领民酋长尔朱荣,契胡族,安置于秀荣川(今山西朔州北部)。边镇一乱,尔朱荣便散尽家财,“招合义勇,给其衣马”,组成四千骑兵,成为朝廷打手,官儿也越做越大,直至大都督、车骑将军,统领并、肆、汾、广、恒、云六州诸军事。此时慢说高昂,就是后来东魏的奠基者高欢,也都还是小喽啰。高欢的祖籍跟高敖曹一样,但他世代居住怀朔镇,已经完全鲜卑化,有鲜卑名字叫贺不浑。他家庭贫穷,结婚后靠老婆嫁妆中的一匹马,才得以出任队主。胡三省在《资治通鉴》中指出:“江南军制,呼长帅为队主、军主。队主者,主一队之称;军主者,主一军之称。北朝也有此官。”可见队主不是什么大官儿,估计相当于排长之流。

公元528年二月,胡太后毒死孝明帝元诩,将刚出生的皇女(元姑娘)冒充皇子,立以为帝,几天后又另立三岁的元钊为帝。尔朱荣立即以“为皇帝报仇”的名义挥师南下,兵锋直指洛阳。四月十一日,他在河阴(今河南孟津东北)立元子攸为帝,是为孝庄帝,自封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同日,洛阳东北门户河桥(即富平津,河南孟津东北、孟州西南的黄河桥)守将望风而降,洛阳无险可守,将士四散,胡太后被迫削发为尼。十二日,文武百官到河桥迎接圣驾,尔朱荣大摇大摆地进入政权核心。

尔朱荣终究出身草莽,声望太低,难以服众。怎么办呢?他的办法很简单:屠杀。还没进洛阳,他就对亲信慕容绍宗说:“洛中人士繁盛,骄侈成俗,不加芟翦,终难制驭。”打算像割韭菜那样,尽杀百官。慕容绍宗劝道:“今无辜歼夷多士,不分忠佞,恐大失天下之望,非长策也。”可尔朱荣杀心已起,哪里肯听,次日便将胡太后和元钊扔进滔滔黄河,然后以祭天为名,召集百官,宣称天下大乱、皇帝被害,责任完全在于他们贪婪残暴、辅佐不力,随即刀砍箭射,将两千多朝臣全部杀害。

这就是所谓的河阴之变,情节令人发指。

此时高乾正在洛阳。他见势不好,赶紧逃回河北,接受葛荣的官职,“屡败齐州士马”,乘乱而起。

当年八月,葛荣南下围攻重镇邺城(今河北临漳),尔朱荣赶紧调集人马抵挡。他以上党王元天穆为前军,司徒杨椿为右军,司空穆绍为后军,自己亲率七千精锐骑兵为左军,配备副马,以狡黠善战的羯族人侯景为前锋,从晋阳出击,倍道兼行,东出滏口(今河北磁县西北),越过太行山脉,进入河北平原。葛荣闻听尔朱荣只有区区七千人马,不觉哑然失笑,立即在邺城以北列阵数十里,下令军士准备长绳,待尔朱荣“至则缚取”。

葛荣给尔朱荣准备了绳子,尔朱荣则为葛荣准备了棍子。

混战之中,刀不如棍效果直接,因此尔朱荣命令全军每人准备一根棍子,置于马侧;为避免大家争相砍头冲散军阵,规定不以斩级论功;将部分兵力藏入山谷作为奇兵,每三名军官组成一个作战集团,带领一两百骑兵,到处扬尘鼓噪,虚张声势。

此时高欢已经在尔朱荣帐前效力。这家伙履歷丰富,也端过葛荣的饭碗,到处都是熟人;他在阵前招降故旧,结果招来一万多人,还有七个所谓的王爷。在瓦解葛荣的同时,尔朱荣亲率主力身先士卒,攻破葛荣军阵,然后再回头冲击;埋伏在山谷中的奇兵也趁机加入战斗,葛荣的百万大军随即流水落花春去也,他自己也于阵前被擒,被押赴洛阳,问斩。

大战结束,尔朱荣已经打扫完战场,上党王元天穆所部才进抵朝歌(今河南淇县)以南,勉强算是进入战场;而穆绍、杨椿两人更加稳重,军队竟然尚未出发。葛荣声威之虚肿,可见一斑。

此时另外一位枭雄,鲜卑人宇文泰也一同被俘。宇文泰字黑獭,其父与贺拔岳都是六镇下级军官,乱兵起事后,他们杀掉组织起事的将军,重新归附政府。流民到了河北变故又生,宇文泰一家全部参与其中,后来父亲和两个哥哥战死,他与三哥宇文洛生便通过父亲的故旧贺拔岳,投降了尔朱荣,从此就在贺拔岳麾下效力。然而尔朱荣对宇文泰兄弟并不放心,找个借口杀了宇文洛生,宇文泰慷慨陈词,这才得保小命。

高欢和宇文泰都有了着落,高乾兄弟怎么办呢?幸好他们没在邺城前线,没被尔朱荣连锅端。孝庄帝派人招抚三齐,他们哥儿几个借坡下驴望风归降,高乾受封为给事黄门侍郎,高敖曹除通直散骑侍郎,封武城县伯,食邑五百户。可掌控朝政的尔朱荣认为高敖曹等人先叛后降,不应出任要职,这哥儿几个也识相,便主动辞职归乡,“招纳骁勇,阴养壮士,以射猎自娱”。消息传来,尔朱荣很是忌惮,密令刺史元仲宗诱捕高敖曹,送到晋阳。后来尔朱荣南下洛阳,也带着高敖曹,将他囚禁于驼牛署。驼牛署是太仆寺的下属单位,掌管饲养驼骡牛驴。将高敖曹囚禁于此,相当于关进牛棚。

飞鸟的翅膀还没张开,便遇到罗网;英雄初起,大难已至,他又如何挣脱束缚,成就大业?

乱世枭雄

大胜之后的尔朱荣,对朝政的控制越发紧张有力。普天之下,谁都得看他的脸色。他不是没想过篡权,但先后四次铸自己的铜像,用这种传统的方式向上天请命,结果都没铸成——当然,科学的解释是当时的铸造工艺还不过关;找来最信任的人占卜,结果是“当今人事未可”。尔朱荣大受打击,甚至“精神恍惚,不自支持”,只好作罢。

尔朱荣在北方发家,一直把北方视为当然的老窝。当时他是所谓的太原王、大丞相、天柱大将军。如果老老实实地待在太原当土皇帝,也许还能多活两年,偏偏他又不肯,非要申请入朝;如果他拥立的孝庄帝甘心充当傀儡,二人也许还能相安无事,就像汉献帝与曹操——当然这有点贬低曹阿瞒——偏偏孝庄帝也不肯。他“勤于政事,朝夕不倦”,一心图谋复兴。

如此一来,矛盾必将激化。

孝庄帝决心除掉尔朱荣,于是召集心腹密谋。保密工作其实大有疏漏,风声四起,但尔朱荣怎么着也不肯相信孝庄帝会有这等胆量。这个双手沾满鲜血、浑身尸臭的屠夫,从来没把那个玩偶皇帝放在眼里。如今官场小说中经常有这样的情节,某某自我检举,自写匿名信。这个创意的灵感,应当是尔朱荣的同党尔朱世隆。他派人在自家门口写个匿名帖子,声称皇帝正与朝臣密谋,要杀掉尔朱荣,然后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揭下帖子呈给尔朱荣。

尔朱荣一笑置之,南下决心不变。

见了面,孝庄帝先发制人,质问尔朱荣道:“外面都在议论,说您要杀我,可有此事?”尔朱荣无言以对,只好收敛姿态,以后入朝觐见,卫士不过几十人,也不带兵器。公元530年九月,孝庄帝设好埋伏,同时遣使飞报尔朱荣,假称其女儿尔朱皇后刚刚生下太子。文武百官不知内情,纷纷赶往尔朱荣府上道贺,尔朱荣很高兴,立即入宫。见到孝庄帝,还没来得及开口道喜,忽见有人提刀跑进殿内。刀锋的寒光惊醒了屠夫。尔朱荣一跃而起,直奔御座,想挟持孝庄帝,然而孝庄帝膝上早已备好一口宝刀,尔朱荣扑向刀锋,血溅满地,被蜂拥而上的侍卫当成白菜一顿乱砍。其亲信元天穆和十四岁的儿子尔朱菩提也一同丧命。

如此政治资源重新洗牌,很多人从中受益,高敖曹终于从牛棚出来,重获自由。高乾则在第一时间赶往洛阳。尔朱荣虽然一命呜呼,但其同党林立,尔朱世隆首先发难,进逼宫阙。形势危急,孝庄帝以天子之尊,亲临大夏门坐镇指挥。此时高敖曹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顶盔罩甲,手持长矛,带领侄子高长命奋勇拼杀、所向披靡,击退叛军,围观者无不动容。

本文刊登于《西湖杂志》2024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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