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弄
狗弄,住许家里的人更愿意叫它狗弄里。狗弄连接了大马路、一座石桥、一条河和老许家九十九间半的老屋。狗弄,是出入老许家的必经之路。这,只有一辆钢丝车宽度的泥路,是许家人从老屋走向大马路外广袤世界的使者,肩膀上承载了许家里所有的婚丧嫁娶、喜怒哀乐、人生百态。
狗弄不长,大约三四十米,两边都是泥墙,砌得高高的;泥墙里是村民家屋或者院落。有几扇小门躲在泥墙里,斑驳的外墙,墙眼里散落着几小簇顽强的“狼鸡头”(家乡话,后来查,这种植物的学名叫龙爪蕨、狼尾蕨)。儿时的我,手吃得空,只要从狗弄走过,一定要拔些“狼鸡头”叶子;过桥的时候,把折成几折的叶子扔进河里,看它们顺水漂走。叶子上的种子随着河流漂泊到远方,也许在别处,也有像我这样子手很虐戳的小孩往水里扔狼鸡头,漂到狗弄来。
连贵从哪里来的,大家无从得知。他说他姓许,就找姓许的地方靠。他来到许家时已经七十多岁了,早已干不动活。谁也说不清楚,他为何要划到我们小队里。许文香家是狗弄里靠西的一户,她家后门有个拐角,连贵就在靠墙处支起了棚,用稻草搭了披。草披没有门,避不了风,不过没有关系,能挡雨就行,这就算是在许家里落了脚。狗弄虽不长,但是也足够我们这些小孩子疯狂屁颠地跑几步了。其他小门都紧闭,唯独有个草披在欢迎大家,所以我们从狗弄里走过,都要朝这个草披里张望。有时,连贵在里面,好像在喝酒;有时,人不在,望过去也看不到什么东西,里面黑乎乎的一团。我们回家后,大人都要问问,有没有看到连贵?有时答非所问,小孩子只关注情节而忘了结果,是常事。
连贵干不动活,就做点小生意。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一副扁担,有扁担必有簸篮。我们更不知道他从哪里贷来一些熟豆腐干,边挑担边叫卖。连贵的叫卖声也是很有腔调的:“豆腐干豆腐干,先吃后汇钞。”我想一半的人是同情他年纪大,一半的人是听了他的“先吃后汇钞”才买的,手里先拿一块尝尝,然后再称上几块。我家一直住在马路边,连贵卖完豆腐干,从我家门前走过,天往往黑沉沉了,记忆中好像阿爷和孃孃会同他打招呼,他含糊其词,单薄的身影就在暮色中晃荡晃荡,渐渐隐去了。
有日听说,连贵伫倒在我家后面的田坂里,可能是第二天早上才被人发现的,估计是前一天晚上喝了酒,沉醉不知归路了。我家后面的田坂,出过好多事情,喝醉酒倒在田里的事经常有之。有年除夕,父亲才情大发,写了一幅我永生不会忘记的对联“门前大路一条,屋后良田百亩”,就是我家屋前屋后最生动形象的写照。
连贵被人抬回草披后,他有腔调的叫卖声就中断了。传来的消息说连贵死了,我根本没有亲见,小队里叫了几个人抬上山挖了坑埋了。连贵兜兜转转大半生找到许家里落脚,就是找到了靠山。许家里是靠山依河的自然小村落。人生奈何,再复杂再多变,最后的结局其实很纯粹,纯粹到只要有一个坑就行。连贵的离去让我们几个小孩子感觉心里空落落的。草披老早随着连贵埋到土里去了,可是那叫卖声却仿佛还在我们耳边回荡着,实话说,那豆腐干味道并没有那么好。
狗弄里的传奇很多,有白事也有红事。哪家有婚事了,只要嫁妆来了或者发去了,我们都会站到马路边看,大人们还会数一数几床棉被,有些什么新式电器,还会谈论对方的家境。哪家有白事,棺柩必定要绕狗弄荡一圈,后来这个习俗被一个女人破了。这个女人就住在桥头第一家,也记不得是哪家的白事了,反正一群人抬进狗弄的时候,这个女人站在家门口骂了出来,后来又站到桥头骂,她是别处嫁过来的,口音和我们还是有点不同。她的骂声尖利而声嘶力竭,不指名道姓,却感觉老许家人背脊骨被戳得生疼。所有站在路边的“观众”都铁青了脸表情凝重,目光一致朝向她,像极了她一个人在老河桥头演戏文。只不过,她演的是一出独角戏。她丈夫不姓许,不是我们族人。她的骂让她出了声也出了名,后来真的再没有白事往狗弄里穿过了。
再近一些的记忆大约就是我阿爷从狗弄桥头骑车跌落河里。那时狗弄已经扩大了,在阿爷的事故之前,也有好些人跌落过,所以大家派了代表去大队里反映,大队里后来出资把桥加固了,还加了围栏。破事陈事芝麻事,在狗弄面前,事事不值一提。门里门外黄泥墙,在狗弄面前,也不过是云烟过眼。我渐渐长大,走向大马路外面的世界,狗弄也拆迁了;现在回去,估计只有那泥墙上春天长势汹涌的“狼鸡头”还深深埋在钢筋水泥里,却在我的心里繁茂招摇。
哭丧
杭州萧山一带哭丧事非常有讲究,不是随便流几滴眼泪、喊几声就好了。哭丧不但要声嘶力竭哭,还要哭出各种各样的“套头”。哭,要有水平——歌颂逝者生前事,令人听之动容;哭,要有高度——音调凄戚,让人感同身受;哭,可以没有眼泪——情绪的渲染最重要;哭,更要以唱的表现手法来演绎——抑扬顿挫,哽咽有声。这,就是哭丧。
我所见的,哭丧的任务都由女性承担。哭丧贯穿整个逝者的七头七尾,农村妇女哭丧水平更可一窥其“传统文化习俗”阅历的高低。
逝者为大。如果哪个农村妇女不会哭,不但要被人当面说闲话,还会被人看不起,因为这是对逝者不敬不孝的表现。女人为人妻为人媳,迟早会经历长辈老人去世之事,所以必须学会“哭丧”这一课。有些年长的婆姨们更会当面传授技艺:怎么哭、哭什么、什么时候哭、怎么样循环往复。逝者的媳妇侄媳等都要洗耳恭听,这种场景若不是特殊时期也用不到,但是有了场景一定要像模像样出场,这关乎夫家脸面和之后长长人生别人对自己的评价。诸如对逝者生前的种种不尊重,都可以以“真会哭”“哭得好”而一笔勾销,甚至还会获得“孝顺”的美名。所以,在灵堂方寸之内,女性哭丧是非常卖力的。
晌午过后,奔丧的亲戚三三两两到了。大门口一男性拖长音通报“来——客人——了——”他故意面朝灵堂叫喊,女人们听到这个特殊的信号音,马上就齐刷刷哭了出来。第一句必是:“我个……有福有寿个……老爷爷……”吸口气后,后缀紧急跟上“我个……老爷爷”,此乃开篇第一句。女性旧时在农村里没有地位,身份和小孩同辈,所以哭的时候必然要把逝者的辈分往高、往上靠。接下去的正文就是各位女性自由发挥:哭逝者对家庭的贡献,哭逝者以前的苦难人生,哭逝者对后辈的大恩大德,哭芝麻开花节节高,哭晾杆挑水后头长,百音齐放,煞是生动,简直就是一台无伴奏的家庭音乐会。唱词半句接半句,有的老年女性是哭唱的能手,可以把一件事分成好几句、好几个章节才唱尽,往往用时很久。这时,就会有人上前来拖她劝她,而她继续哭唱,俯身仰头、纸遮眉毛一气呵成,紧接着开唱下一件事情,直到唱完方才起身。短短十几分钟的哭腔女高音道尽了逝者的长长人生、活者的內心写照,以及对今后生活的祝愿。她手里的纸巾竟然一点也不湿,所有的痛掩在心里,此乃哭丧高手也!
看别人哭唱,你是旁观者,若轮值自身上场,成了亲历者和思考者,那就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学会这些套头和花样经,对于我这个读书出身的文化人,难度实在不小。
娘家阿爷和孃孃去世时,我虽已成年,但是对农村习俗甚是陌生抵触,那时姆妈是哭灵堂的主角,我只是在旁边陪陪看看,连配角也算不上,所有同门亲戚也原谅我的读书人臭架子习性,这一张“读书人不会哭”的招牌让我躲过了哭丧一“劫”。到了夫家,运气就没有那么好了,没有人会顾及你是不是读书人,没有人给你尚方宝剑挡箭牌,所有的一切指向你就是个“角”,你是媳妇的角色,你是孙媳妇的角色,你必须为这几个角色承担相应的职责。人就像被无形的绳索紧紧缚住而无从松身,被一瞬间拉到了台前,等候那一声“来——客人——了——”。
旁人递来几张餐巾纸,把餐巾纸折成方块遮住眼皮眉毛上方,没有人会看你有没有眼泪,但是人家的耳朵却能够听出你在唱什么!听多了,我已经学会了开篇第一句,幸好之后有几秒钟吸气停顿语调上扬的当儿,赶紧脑中思索好下一句是唱老太太的苦难呢还是大恩大德,旁边耳尖的长辈马上接口令:“就要这样哭,去世的太太都会听见呢。”于是,我从老太太对玄孙的喜爱做引子,唱着她对孙子的关心、对家庭的付出、希望她在彼岸世界继续看护我们、保佑我们健健康康太太平平。一曲唱罢,竟然不用过多思索,自己也进入了“唱花腔”的角色,突然悟出很多话语可以顺手拈来,复制粘贴进去,以此类推,循环往复。哭丧,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儿子年少不谙世事,跑过来拉我:“妈妈,你不要唱歌了。”孩子就是孩子,说话一语中的。此话一出,四周皆笑,我也拿掉餐巾纸,笑出了声,看看餐巾纸,一点也不湿。若说杀人不见血是刺客的境界,那么没有眼泪的哭声才是哭丧者的本事,把所有的痛掩在心底,才是孝道的最高境界!哭丧,哭的人有的在假哭,听得人有的在心里真笑。老太太年事已高,她的丧事在农村里本就是“喜丧”,大家都高兴地“哄”丧事呢。
出殡那天,所有女性送葬人员都要尽力高歌,真哭假哭都有,旁人也心领神会。这样经历一两回后,一个女人才算真正掌握了哭丧的核心技术,以后某天上场,可以随时从记忆仓库里找到那些陈词滥调。
孃孃
孃孃就是奶奶,萧山话“奶奶”就这叫法。
我生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农村里。我出生时孃孃已经五十八岁。在那时算得上老来抱孙,对我的期望与喜爱溢于言表。
孃孃像极了杨绛女士,脸部轮廓、气质韵味像,发型也一模一样,一看就是个老底子的知识分子。孃孃很少对我提及她的过去。关于我家的故事,都是别人传给我听的。我不懂事又拿那些“半落不接”的话题去问孃孃,孃孃给我的回答也是“半落不接”。所以,我的记忆里对自己家以前的故事都没有一个完整和正确的开头。
最初我只知道,孃孃随阿爷从甘肃兰州定西下放到萧山农村,爸爸九岁那年跟着他们来到了还是穷乡僻壤的萧山农村。
一家三口落户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农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會,什么都招人欺负。阿爷下放前是地区对外广播电台的副台长,有身份有地位,孃孃好几次对我说过,坐飞机从哪里到哪里……想想,当时能够坐飞机的有几人?
关于孃孃最多的传言,就是我家有许多黄金宝贝。只要碰到村里某家办什么大事花费要多少,都会提及“老四(阿爷排行老四)嬷嬷家有许多金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