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31年,美国历史学家詹姆斯·特鲁斯洛·亚当斯在《美国史诗》一书中这样定义“美国梦”:“无论一个人的出生环境或社会阶层如何,每个人都能获得与自己相配的机会,生活都能够变得更好、更丰富、更丰裕。”
“美国梦”曾经激励了一代又一代美国青年。但眼下,一切正在发生变化。当出生于1980年之后的美国“千禧一代”和“Z世代”登上社会舞台时,他们面临的却是“美国病”,是阶层固化、贫富差距、政治对立、种族歧视。
愤怒与怀疑,笼罩着这一代美国青年。
“穷忙族”与“富闲族”
美国俄亥俄州北部的伊利湖之畔,坐落着小城克林顿港。1994年,大卫出生在这里。
自幼年起,“折腾”和“破碎”就是大卫生活的主题词。父母离婚后,他跟随父亲生活。父亲高中未读完就辍学了,没有固定工作,还是个瘾君子,身边总会出现各种各样因吸毒而结识的女人。大卫说,父亲的生活一团混乱,“大人们来来去去,从来不关心会对孩子造成什么影响”。
大卫的祖父母住在克林顿港东部的贫民区。无处可去时,父子俩便来这里栖身。一段时间后,父亲会萌生自力更生的念头,带着大卫搬出去。但每一次重新振作的结局都是相似的:父亲要么是无力支付房租,要么是再次開始醉生梦死,不得不带着大卫又回到祖父母家。因为参与抢劫等活动,父亲是监狱的“常客”。多年下来,大卫已对父亲的突然消失习以为常。
对于克林顿港的穷孩子而言,教育曾是改变命运的途径。但父亲居无定所,大卫当然也无法静心学习,仅小学他就换过7所学校。在大卫的回忆里,学校里全是麻烦事。而他应对压力的方式就是逃避,和狐朋狗友们一起吸食大麻。
13岁那年,大卫和朋友非法闯入多家商铺,被判在家中监禁5个月。他其实可以继续上学,但还是选择待在家里昏天暗地地玩电子游戏。他觉得自己“能做的也就是这些”。初中时,他因为打架被开除,被送进了一所特殊学校。
离开学校后,大卫在快餐店、塑料厂等地方四处打零工,还做过街头绿化。他之前有过少年犯罪记录,而且也付不起“区区几百美元”的法律费用来删除这些记录,所以很难找到正式的工作。他意识到了文凭的重要性,但回首那些年,父亲和亲人自顾不暇,没有能力帮助他,学校的老师和辅导员也从未向他施以援手。大卫认为,这大概是因为父亲“在镇上声名狼藉”,大家都担心因为帮助他而惹上麻烦。
18岁那年,大卫自己做了父亲。他的女友也是瘾君子,生下女儿两年后就不知所终。多年来,大卫靠着微薄的薪水抚养女儿,自己则瘦得皮包骨头。“有时候,我的确觉得生活已经没什么意义,但我会马上跳出这种念头。这种念头有时纠缠着我,让我心情低落,但我会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去想那么多。”
就在克林顿港西部,大卫的同龄人切尔西却经历了截然不同的青少年时代。一家人住在一幢白色豪宅里,从阳台上可以俯瞰风光秀丽的伊利湖。切尔西的父亲在一家大型公司做销售经理,母亲则拥有硕士学位。高中时,切尔西入选了全美高中荣誉生协会。她以全年级排名前10%的成绩考上了美国“十大盟校”中的一所大学,并以优异成绩毕业,成了一名职场女性。切尔西坦言,她从未因金钱问题感到发愁,“对生活的一切都很满意”。
美国政治学者罗伯特·帕特南记录了大卫和切尔西的故事。克林顿港是帕特南的家乡,不同的是,在帕特南成长的20世纪四五十年代,这里的阶层固化还没有如此严重。在帕特南的记忆里,身边一些同学虽然家境不佳,但也生活在稳定、安全的家庭环境中,最终凭借社会支持和个人努力实现了“美国梦”。
21世纪的青年显然失去了这些良好条件。帕特南走遍美国各地,访问了107名青年,于2017年出版了《我们的孩子》一书。受访对象分为两类:一类像切尔西这样来自中上层阶级家庭,另一类像大卫这样来自工人阶级家庭。
帕特南悲伤地发现:“整个社区被划分成泾渭分明的两部分,两边的孩子各自驶向彼此不可想象的人生。早在出生的那一刻,孩子们的命运就已经被决定。不幸的是,克林顿港上演的悲剧只是美国社会现状的一个缩影。”
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收入不平等和财富悬殊程度日益加深,出现“富者愈富、贫者愈贫”的严重现象,曾占美国人口大多数、有着体面生活的中产阶级群体也在持续萎缩。据美联储2021年统计,前1%家庭拥有的财富比例达到创纪录的32.3%,后50%家庭(约6300万个家庭)仅拥有2.6%的财富。
事实上,像大卫这样的青年即便有幸获得了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也难以在毕业后真正实现经济独立,过上轻松无忧的生活。“美国的高校学费昂贵。20世纪60年代至今,公立大学学费已上涨20多倍。大学生毕业后要用数年甚至数十年偿还贷款,而根据美国教育部统计,有大约1/3的学生终生都无法还清贷款。”天津师范大学教授石勇告诉《环球人物》记者。
经济问题成为束缚年轻人的沉重枷锁,不断重塑他们的生活方式。美国人口普查局数据显示,近20年间,受制于不断上升的学生贷款负担和住房成本,美国青年与父母同住的比例一直在上升,尤其是年龄在25岁至34岁之间的青年。
艾琳·克劳利今年29岁。2016年大学毕业后,她在达拉斯租下了一间小公寓,兴奋地规划着全新的人生。“在电影里,一名年轻职业女性应该搬到大都市,拥有自己的独立公寓。我也梦想着这样。当我做到这一点时,我觉得很有成就感。”
但她很快就发现,“我赚的钱远远不够维持生活”,绝大部分收入要用来偿还学生贷款,支付房租以及不断上涨的杂货、水电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