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我是不懂非虚构的。
最多能说了解一点,了解,也就是近半年的事。
一
谈到非虚构的兴起,总免不了提起《冷血》《刽子手之歌》“新新闻小说”。教科书上是这么说的。我觉得狭隘了,把非虚构看小了。
人类喜欢听传奇故事,所以有虚构。人类更有直接和真实世界掰手腕的冲动,所以有非虚构。非虚构冲动引而不发,藏在史传传统下面,藏在笔记、自传和书信里。由特稿到“新新闻小说”,再到二○一○年《人民文学》“非虚构写作计划”,到《二手时间》《悠悠岁月》登上诺贝尔文学奖领奖台,非虚构作品喷薄而出,高度和宽度都远超乎想象。冲在第一线的记者让这个传统浮出了历史地表。记者很重要。好记者心里都住着一个穿律师袍的历史学家。
我读过许立志,很多年前。读过梁鸿,读过范雨素,在课上讲过他们。二○一五年诺贝尔文学奖评选结果公布后,读了阿列克谢耶维奇。二○二○年,毕业多年的学生写了关于《秋园》的评论,将书寄来,建议我读。我读了,若有所思。当时我都是把它们当故事读的,没有非虚构的意识。
直到二○二三年九月,我个人在网上遭遇了一场是非,后来收到了很多非虚构的书,认认真真读了王计兵、李海鹏、陈年喜、何伟、袁凌、安妮·埃尔诺,读了《人物》、“真实故事计划”,开始明白一点什么是非虚构。
袁凌是我反复读的。袁凌非常独特。他这样写:
地上晒着瘦小的玉米,像家中孩子一樣显出营养不良。偏房地上几十个小个头的西瓜是亲戚家送来的。横七竖八晾着的衣服,暗示这里缺少一双打理的手。衣服是昨天母亲坐在轮椅上洗出来,父亲晾晒的。放学回家的米亚赛尔,看到母亲在洗衣服就哭了,这一向是她的职责。但她的身量,不够把衣服晾上绳子,只有爬上墙垣,才能把衣服扯下来。(《米亚赛尔的身量》)
这个瞬间,小如灰尘。短暂、脆薄、卑微。米亚赛尔的故事很短,连她日夜忙碌的小村都传不出去。现在,米亚赛尔立在纸上,我们看到她哭着笑着存在着,看到命运沿着她矮小的身影向远方延伸。读袁凌,我常常想起萧红。
袁凌的作品奇僻生辣,生气凛然。这与他特殊的经历有关。不是写出来的,完全是他血管里喷出来的,是他生命树上自然地开的花、结的果。他自觉选择了另一条路:远离新闻的起爆点,跑到事件的源头顺藤摸瓜,寻找“那一群”而不是“那一个”,用田野调查的方式抵近观察。说田野调查,也不是正统意义上的田野调查:他很少启用数据,与这种直接的、表面化的统计术始终保持距离。
为什么非如此不可?我在他的访谈录里好像找到了答案:“我不想成为一个一般意义的专业作家,写自己有限的经验,然后开始想象,技术越来越纯熟,故事越来越好看,经验却趋于虚化。”必须高度克制,必须忠实于有限性,这是第一原则:“要可靠,我必须在场。”
有了“在场”这个基础,虚构和想象才立得住:
小说比非虚构高,不是高在它的想象,而是它传达的经验比非虚构更丰富,更充足。它不是从想象出发,而是从在场出发,最后达到类似想象的永恒的东西。经验刚刚够用时,我们写非虚构,但经验的长期积累、熔铸、化合,借助内心酝酿会有一种超出非虚构层面的东西产生,这时就可以写小说了。(《袁凌:在人世的经验中安放人性、探索人性》)
我想,袁凌是把非虚构内化了,他更看重的是其精神,这种精神才是写作的源动力。他说到做到,用自己的作品逢山开路,撬开了另一世界。
二
我最近收到的三本非虚构,刚刚出版,新书,散发着油墨香:《我在上海开出租》《在菜场,在人间》《我在北京送快递》。黑桃、陈慧和胡安焉,都是非虚构写作的素人作者。三本书写得都很坚实,自有一股沉雄之气。
要说最打动我的,可能是扑面而来的真实。
比如说,《我在北京送快递》,胡安焉会直白地告诉你,飞奔了整整一天(11个小时),他太累了,耐心用光了:“假如我每天下班比别人晚、挣钱比别人少,我就会烦躁和不满……变得更急躁、易怒,更没有责任心……比如有次我骂了一个不认识的妇女—我很少骂人,因此印象特别深刻。”他如实描述了那个纠缠不休的女人和他内心的焦虑愤怒—你怎么看他这段?如果心里有一个职业作家的人设,肯定不会这样写。胡安焉,他讲真话。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捕捉到另一个很相似但让人啼笑皆非的场景:“他接着批评我:‘你这样干活儿真不像话,顾客就是上帝,难道你不懂吗?’我愣了一下,本能地为自己辩解道:‘可是上帝应该只有一个,我每天却要伺候很多个啊。’他听到后笑了,原来他并没有生气,只是假装生气逗我玩而已。老人家也挺幽默的,只见他摇摇手里的快递盒,压低声音对我说:‘我爱人不让我买,所以才不让你送到家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