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同龢的自挽联与张謇的挽翁联
作者 徐乃为
发表于 2024年5月

翁同龢与张謇,两代状元,一对师生。张謇为翁同龢所尽力识拔,关系自然非同寻常:翁视张为传人,张视翁为恩公。因此,翁同龢临逝前,撰自挽之联,特嘱张謇书写;当然张謇也另有撰联,哀挽恩师。于是,留下一段佳话。

翁同龢是同治、光绪的两代帝师,几乎轮流做遍六部尚书,且两入军机,有太子太保、大学士、相国的称号,堪称权倾朝野,位极人臣。然而,甲午战争中清朝战败,满朝文武颇欲问翁同龢的主战、开战、败战之罪;他亦被称“帝党之首”,自然为后党尤为太后慈禧所忌。戊戌变法中,在变革与守旧、用人与任事中首鼠两端,遂在太后与皇帝之间两不讨好;又加上曩昔政敌刚毅、荣禄等人的攻讦构陷,最后竟然落得“开缺回籍、革职编管、永不叙用”的下场。其时已年近古稀。于是,在落寞、凄凉与幽怨之中,翁同龢度过他的余生。

在翁同龢生命的最后几年中,张謇曾多次跨江看望,送予银两物品,且多有雁诗鱼文、时问节候,给老人以慰藉与温暖;遂有翁同龢临终之时而嘱张謇书写自挽联之遗命。

张謇在光绪三十年(1904)五月二十六日与二十七日日记有记述:

二十六日  得翁宅讣,二十一日子正松禅师(翁号松禅)易箦,遗命以自挽联属书,又令草遗疏。联云:“朝闻道,夕死可矣;今而后,吾知免夫。”下语微婉,而令謇书,附事尤切。

二十七日  写瓶师(翁又号瓶庵)自挽联;并自写挽瓶师联:“公其如命何,可以为朱大兴,并弗能比李文正;世不足论矣,岂真有党锢传,或者期之野获编。”(李明勋、尤世伟《张謇全集》第八册,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年)

自挽联,是一个人临死之前公开表述心声的特殊方式。从内容说,或一生之概括,或自我之评价,或心迹之表露……晚清名士俞曲园的自挽联:“生无补乎时,死无关乎数,辛辛苦苦,著二百五十余卷书,流播四方,是亦足矣;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浩浩荡荡,数半生三十多年事,放怀一笑,吾其归欤。”这自然是其一生概括,更是一种自慰、自炫。王夫之的自挽联云:“六经自我开生命,七尺从天乞活埋。”则表达了哲学家面对生死的旷达与洒脱。

翁同龢从“位极人臣”而到“开缺回籍”,其郁愤之意、感慨之怀,自是毋须说得。但是,他是帝师,纵然是死时的真情流露,也须得温良恭俭,须得怨而不愠。

这副自挽联,其实是集句联,上下联均集自《论语》,此方符合其曾是帝师、大学士、太子太保的老臣身份。上联出自《论语·里仁篇》,“里仁篇”讲“仁”,以“仁为美”。仁者爱人,仁是儒家学说的核心,即可上升为“道”。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表明一个人,倘能成为仁人君子,倘能听闻“仁义道德”,即使“朝闻夕死”,亦死而无憾。这在理解上是丝毫不存在任何问题的,人们至今还经常引用。但是,作为早年荣耀、晚年差跌的翁同龢,用在这里就当有字面以外的意义。我们回看张謇的日记,张謇用了“下语微婉”一语。微婉,是精微而委婉,隐曲有讽喻。说的是语涵褒贬,言在此而意在彼。因此,翁同龢的意思应该是另一层面的自我表白,其大致是:前半生,承儒学,践君臣之道,尽邦国之怀,社稷或有影迹,百姓当有视听;纵晚年受屈,亦死不足憾。尤其表现了其对道(借指君王朝廷)之忠,至死不变,这自然也是说与光绪皇帝听的。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4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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