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有图书馆的房间钥匙
作者 曾晋
发表于 2024年5月

一、图书馆和世界

《深夜里的图书馆》(阿尔维托·曼古埃尔著,黄芳田译,商务印书馆2024年)不是一本应该循规蹈矩阅读的书。顺序阅读不能揭示其闪烁的魅力。它像个多房间的迷宫,从哪个房间进,从哪个门进,都可以看到房间的内容实质,只是不一样的风景,不一样的摆设装潢。作者阿尔维托·曼古埃尔(Alberto Manguel)多次在书中提到书、图书馆和世界的关系,提到这三者的相似性。这包括结构、内容、隐喻的相似性,也包括性情、形态和脾气的相似性。在曼古埃尔看来,图书馆或者说书斋,是一个时而沉睡时而清醒的巨兽,它翻动着身躯,秘密生长;读者、藏书者像上下攀爬的虫子,对这个巨兽做着显微镜式的研究。

把图书馆的结构类比于世界的结构,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图书馆吸收时间,占有空间,它所含纳的书籍和阅读者都是时空的继承者、承载者。在曼古埃尔看来,图书馆不是在时间和空间中流逝,而是时间和空间在图书馆之中流淌。曼古埃尔让不同地域、不同种族、不同历史的人和事,穿梭在图书馆的特定空间周围,发生着,讲述着,像网络一样编织着。这些人和事从容地在曼古埃尔的讲述里出场,名人、普通人、虚拟的文学人物、真实的历史人物……这些人物似乎在历史上早就相互认识,聚在一起的全部原因就是图书馆这个巨大星球的庞大引力。

这种散步漫谈性的叙述,带有哲思色彩,很容易讓我们想起卢梭、本雅明和梭罗,超越了一般的“如数家珍”。细致地述说人和事,目的还是讲述图书馆或者书斋的样子,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是曼古埃尔眼里世界的样子。曼古埃尔显然继承了博尔赫斯的遗风,把世界和文字都视为不断变化组合的可能性,时空在其中交汇融合,又不断分岔偏离。在为看不见的博尔赫斯伴读的时候,曼古埃尔一定也把那份看不见的想象具体化了。他用纪实散文的手法写博尔赫斯的精神,以及发生在图书馆里的博尔赫斯的幽灵。我们可以想象,博尔赫斯的脑袋里装着世界的图像,通过图书馆的形式,传递给了他忠实的门徒。博尔赫斯把宇宙看成一本书,又把天堂看成了图书馆,其用意不仅是把二者的相似性做比较而已。从某方面来说,宇宙的概念是虚拟抽象的,书和图书馆却是具体的,一个虚拟、广延的概念被类比于具体的事物,是因为这种精神要素被铭刻于事物之中。书可以阅读,可以理解,图书馆可以午睡,可以闲逛;宇宙当然也可以阅读和理解。

人类自古有对万有理论的执念,无论是物理学还是哲学。无数物理学家包括霍金,尝试得出一个可以适用一切自然现象的简洁的物理公式,哲学家莱布尼茨也曾设想过一个包罗万象的哲学理论命题,可以把古往今来所有的思想都在其中演绎推导出来。他们当然失败了。《深夜里的图书馆》里也提到了莱布尼茨,曼古埃尔在第四章简单记叙了莱布尼茨对图书馆的态度,莱布尼茨认为图书馆的书尽量要选用最实用的小开本,一切藏书都应该抛弃华而不实的装饰,以最科学、最综合的书籍作为首选。这倒是非常符合莱布尼茨的哲学习惯,把小小的世界变成更有用、更有效的“单子”来进行理解。图书馆在莱布尼茨看来,应该是像个飞机的“黑匣子”,用来贮存最有效的关键信息。经济、有效、工具、可被归纳,是莱布尼茨对图书馆的最大期望。

很显然,曼古埃尔并不这样认为,他甚至不觉得书是一成不变的固体,图书馆也应该是一个“不断生长的整体”。不断生长,既是对图书馆不断更新书籍、提高增量的物理本质特性的客观描述,也是对于历史意识不断累积、人类精神持续传承的诗意表达。曼古埃尔看到了其中思想流淌的痕迹,因此书名叫作《深夜里的图书馆》不是偶然,他在书里引用了黑格尔的比喻,认为只有“夜晚起飞的猫头鹰”才能捕捉到白天鸟群的飞行轨迹。“对思想的思想”是黑格尔著名的“哲学”定义,曼古埃尔显然更推崇这样理解图书馆,里面装载的不是思想的固体,甚至不是思想,而是反思的痕迹。人们的每次翻阅,都会改变它本身的意义。我相信,曼古埃尔更愿意把图书馆看作“薛定谔的猫”,每次打开前都不知道它将要存在的样态。

当然,这种增长、继承和变化也带来了某种意义的形而上的困扰,曼古埃尔颇具兴味地考察书籍的索引、摆放,探讨书籍的过载,就是在彰显这种困扰。

这种困扰以庄子的话来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以尼采的话来说,人类终将被历史的尘埃吞没,前行不得。书籍的不断生长,图书馆的不断扩充,都带来“无尽无涯”之感。因此,庄子与尼采的共同困扰也成了曼古埃尔的困扰。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4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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