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接触到吉恩·瓦伦汀(Jean Valentine,1934-2020)的诗歌是二○二二年的春节,那一段时间我集中阅读了她的一些诗歌。我对她的诗歌体验经历了几个阶段:第一个阶段,觉得她的诗歌有些松散,与我喜歡的直接、尖锐、力量感强大的诗歌不同;第二个阶段,我被她诗歌当中极简的精彩的技术所吸引,并在其中辨认着保罗·策兰;第三个阶段,我在其中辨认着自己,特别是女诗人三四十岁这个年龄段(大概包括《梦叫卖者》《朝圣者》《平凡的事物》《信使》等几部诗集)所写出的那些个体体验非常强的诗歌。在这些诗歌当中,我试着辨认出那些诗歌写作者早期阶段才会采用的非常有效而直接的方式,与那个阶段才会感兴趣的题材;同时这些诗歌中又存在着另一个与汉语女性诗人相呼应的瓦伦汀,虽然她的年龄是我们这代“八○后”女性诗人的老祖母。
瓦伦汀的诗歌经过了十分完备的嬗变,这令她的写作之弧在她生命的天空中,几乎画出了一条完美的曲线。
她的早期诗歌情绪急切,其中对于情感的体验有着类似于俄罗斯白银时代诗歌所保持的那种强烈的抒情性与决绝感(以《初恋》等诗为代表);中期的诗歌(即诗人50岁左右创作的诗歌)明显变得松弛,就其风格来说变得隽永,在写法上指向着一种经典性的气质,诗歌内部有一种稳定性(以《框架之外》等诗为代表);晚期写作(70岁以后)又指向了一种高度凝结的丰富性,以《山中之门》为代表。在反复阅读瓦伦汀诗歌的同时,我也在反复发现着更多个面向的、拥有丰富肌理的瓦伦汀。
存在的探问
整体说来,瓦伦汀的诗歌不难读懂。她的诗歌选材往往并不艰深,也甚少难以理解的语义谜团(即使她的语言明显受到了保罗·策兰的影响),就我所观察到的,这位女诗人对于表达的需求远远高于对语言试验性与创造力的未知探索。有时候,当她在一首诗当中构造出一个适当的语调和节奏,就会稳定自如地徐徐铺展开这一首诗。而她对于诗意的追求,也会在诗意得到恰到好处地舒展的时刻收拢和结束。我们这里拿一首她的短诗为例。
这就够了,现在,在任何地方,
与你所爱的人在那里交谈
并倾听。
慢慢地我们可以告诉彼此一些自己的事情:
奔忙,休息,暂时的解决;跌倒,和镇定;
艰难的缓和持续,当然;甜蜜,沉闷,
禁锢,人类的沉默;
回头看看孩子们,
规律地,他们的血液自然闪烁;苍白,庄严,
长腿兽神在他们的睡梦中成长
进入他们的生命,进入他们的睡眠。(《框架之外》)
这首诗没有强烈的情绪,也没有紧张的张力或者内在的分裂。它平静地勾勒了一个家庭与爱的场景,指出了爱侣生活的节奏。诗意在弹性地向前推进,于一个“转捩点”(或者说拐点)走向了它的“终了”—“回头看看孩子们”。诗歌的结尾以一种“童话”的方式搅拌进了“长腿兽神”(一种被作者发明的神?),它进入了孩子们的生命和睡梦,拉长并且延宕了这一“意象”,同时也拉长和延宕了整首诗歌,以此将诗意顺利收拢并完成弥散。
通过这一首诗的简单架构,我们可以看到,瓦伦汀的诗歌写作方式基本上还是依循传统的诗意生成机制—将诗意收拢在令诗人最为满意的时刻。可以说在扩张和弥散诗意方面,她追求的是一种相对自然的状况。(有的诗人则倾向于急速抬升诗意或者依靠制造断裂来实现诗歌语言的犬牙交错。)可以说,整体考察瓦伦汀的诗歌写作,其基点仍然是相对传统和完整的,内含一种类似于文森特·米莱的雅致与完满性。与许多女性诗人一样,瓦伦汀也有取材于自身的类似自白性质的诗歌,如《孩子》《胚胎》《单身母亲》《爱的盲目搅动》《流产的孩子》《家》《乳房切除术》等。在这些女性诗歌熟悉的地带,她书写的是自我的独特体验,并将之尽可能压缩在情感安全地带去面对。
但我们要察看的是,在这些熟悉地带中,这位女诗人是如何写就属于自己的独特诗章的。可以说,在这些女性诗歌题材当中,瓦伦汀一直在探索新的写法。比如在《乳房切除术》中,她用名词并置结束全诗:“隐藏的床单,医院的手镯”,依靠着这两个意象之间的张力来填满这首颇有女性主义意味的诗歌。而像《关于爱》这类的诗歌,其中的抒情强度完全可以与浪漫主义的一些作品相媲美,当然写法完全不同。瓦伦汀一直在利用她的诗歌向更高存在发出探问,正如她在一首诗中所写:“整夜里我开着车,/我想知道:/在某个光明的返回之处/是不是一定还有雄鸡报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