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舅
作者 徐贵祥
发表于 2024年5月

老舅走了,留给我们一堆谜,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一言难尽。在我老家约定俗成的称谓中,“老”也是“小”,老舅是我的小舅。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姥姥的家在洪集老街的中心位置,坐东朝西,最南边是两间高大的房屋,这两间房屋好像没有派上实际用处,权当门楼和杂物间,估计盖这两间房子是准备用作店面的,后来“割资本主义尾巴”,取缔私人生意,这两间大房子才被当成过道。但这两间房子,也暗示我们,姥姥家过去是比较富裕的,因为姥爷做生意。穿过两间大房子再往北,是一个玲珑小院,院子里有一个砖砌的花台,种植有月季和芍药等花卉。姥姥家的堂屋是坐东朝西的,堂屋往北,要穿過一间房子,小时候我和老姨家的两个男孩儿任家杰、任家明,都在这间房子住过。常常是夏天,我们几个孩子玩儿疯了,不回自己的家,都挤在姥姥家这间过道似的房子里,躺在一张竹席床上讲故事。姥姥把这间房屋命名为“狗窝”——老家有句俗话,外孙是姥娘家的狗,前门撵,后门走。从“狗窝”再往北,有一个神秘的房间,仅有朝北的一个木格小窗户,窗前有一棵樱桃树,那便是老舅的卧室,里面有几个装书和装衣服的箱子。我印象特别深的是,老舅的房间还有无线电零件,以及其他一些象征着科技文明的稀罕物件。

以后我听说一件事情,好像是“文革”之初,正在叶集中学读书的老舅在学校背了个“三家村”的名义——成员有许景环(罪状是“地主成分”)、朱德林(罪状是“好讲话”)、我老舅胡纯声(罪状是“不讲话”)。这个“三家村”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后果,那时候不清楚,记得听父母议论过,反正不是什么好事。年纪稍微大一点儿才知道当时北京有个“三家村”,因广播电台节目《三家村夜话》得名,成员是邓拓、吴晗、廖沫沙。老舅有幸成为当地小镇的“三家村”成员,让我们小辈既感到惶恐,又感到神秘。

学校“停课闹革命”,老舅等中学生无所事事,在老街经常三五成群,喝茶(估计是水)聊天。大约郁郁不得志,有段时间,老舅极其寡言少语,真的到了惜话如金的地步,连吃饭都要姥姥反复催促,上了桌子一言不发,吃完饭放下饭碗就走,回到他的斗室,读书或者拉二胡,以至于我的姥姥和姥爷担忧老舅得了某种精神病。

老舅当然没有精神病,他之所以少言寡语,是因为他感觉无聊,无话可说。年轻时的老舅有远大的理想和抱负,也很清高,他关心的都是国家大事,还有招生招工的消息,不屑于议论家长里短。后来他下放了(城镇户口转为农业户口,就地成为农民),在洪集老街西边的金银生产队开碾米机,在震耳欲聋的环境中工作了两年。

老舅很敬业,也很钻研,学到一些电工和机械知识,偶尔会跟我们讲讲。两年后,老舅被招工到龙潭粮站,成了一名恢复城镇户口的工人,凭借他的聪明才智,加上他踏实勤奋的努力,很快就转干当上分站站长,不久又升任扈胡区站站长。记得那期间他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古镇春色》,讲述扈胡小镇的发展历史,文笔优美,故事生动,在六安地区广播电台播出后,让正在读初中的我为之产生很多幻想。那以后,老舅过了几年顺风顺水的日子,还同漂亮的公社副书记、上海知青郝玉兰谈了恋爱,自尊心和信心都得到了满足,话也渐渐多了起来,工作上更是大显身手,没过几年,就调到县里当了粮食局的副局长。

老舅年轻的时候,不仅高大帅气,才华横溢,而且沉稳持重,是我们兄弟姐妹心目中的偶像。我的父亲,是我姥姥家第二代人中最早从政的,他曾经预言我老舅在政治上很有前途。

本文刊登于《海外文摘·文学版》2024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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