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灯盏
作者 孙婕好
发表于 2024年5月

将奶奶带进城之后,我们便不在老家过夜了,即使它是座名声不小的古镇,即使它拥有与城里截然不同的宁静夜晚。

遇到非得回老家的事项,我们的来去也都急急忙忙,早上赶在人潮前抵达老家的老屋,着急忙慌地把事情处理好后,来不及坐下喝口茶,便得立即盘算回家的时间了。

傍晚,当游客们从容地挑选好土菜小馆,斜斜地坐在竹椅上,端起海碗盛的米酒,准备惬意悠然地度过旅游的时光时,我们家三个“原住民”便匆匆地從他们身边经过,只留下一闪而过的背影。

和老家的夜晚失约了好几年,父亲忽然提议,要在老房子里住一晚。

那天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楼顶晒棉被。锁在柜子里的棉被们终于得见天日,在温暖的阳光中张扬地展示着身上过时的花纹。它们难得出场,朝着空气和太阳喋喋不休,无声的聒噪惹得我不住地朝它们看去。棉被哪管我的心思,继续高谈阔论着路过的云和飞扬的灰尘,它们说身边这些纷纷扬扬的尘埃像一场不合时宜的烟花,悠游的云朵则是被芯的映照。

我一边听着它们的“絮语”,一边出神,父亲探出头来看到呆立在楼下的我,连忙喝道:“还不快去你房间开窗通风!”

我回过神儿,这才有点儿今天要住在这里的实感。

老屋和这些被锁住的棉被一样,来人的时候总喜欢聒噪。旧木地板“吱呀吱呀”地叫唤起来,老式玻璃窗的呻吟则是“嘎吱嘎吱”,连从来都稳重的床一沾上主人的屁股,同样“嘎吱”一声,往蜕了皮的墙上倾倒,剐蹭下灰灰的一层粉。此时窗外的风刮进来探秘,将一切声音都吞进它的胸怀中。

旧被好晒,旧灶难开。等将住宿的一切都打理好,我们三个都不想动了,于是晚饭决定下馆子,这便是老家是景区的一个好处。老街上的餐馆像亲兄弟一样,一个挨着一个,全都大开其门,等着人进去,候着人吃喝。

我们三个“村民”混在游客堆里,竟然一点儿也不突兀,即使父亲操着乡音熟练地点了菜,我们依旧被隔壁桌搭了讪。一位山东来的大哥朝我们饭桌瞅了好几眼,忽然扭头热情地问我们:“你们是哪里来玩儿的?点的这几样菜好吃不?”

父亲换回普通话,回答他:“我们是本地人,我们桌上这几道都是家常菜,这边的牛龙骨、炸面筋、番薯条都好吃……”

大哥显然疑惑,不明白本地人怎么也要上饭馆吃,难道自家房子、灶子和碗筷都是摆设不成。但他还是按照父亲的话点了菜,并很快啃起炖得酥烂的牛骨头。香气腾腾中,黑暗催促更多的客人进门觅食,我们更淹没在人群中。当太阳终于完全坠下,游客们又从餐桌上游走进古镇,开启夜晚的游玩。

夜色如水,我们也随着人潮溜进了老家的夜色中。悠闲的是人,忙碌的是灯——只有在夜色中,才能发现,原来古镇的每个角落都挂满了灯。

街头巷尾布满的黑色四方小灯,是古镇最常见的路灯,它依照民国时期煤油灯设计的样子,带一点儿靡靡的风情,光源却是冷冷的白,像在锈掉的花纹银盏中放了一枝百合。但它的态度又是端肃的,严格按照相同的距离摆放,仿佛连绵的烽火台,从这一盏瞭望那一盏,便能得到精确的地图,向黑夜射出一道光。游客们便是跟着光的方向踱步、漫游。

红灯笼看起来更古老一点儿,只挂在大宅子的门前和游廊里。它们以前是守卫者,现在只是一层朦胧的气氛。灯光打薄了灯罩的深红色,裹挟着剩余的一点儿红,轻轻地涂抹在青黑的墙上,慢悠悠地织着旖旎婉转的梦,将人的目光圈禁,思维也沉醉其中。

本文刊登于《海外文摘·文学版》2024年5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