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黑夜来得很慢
作者 刘义彬
发表于 2024年5月

今天周六。匆匆吃过早饭,到小区外给老妈买了两盒降压药和一些零食,便开车往六十多公里外的老家赶。

一個多小时顺利到家。停下车,也顾不上随身带的电脑包、衣物等,先提上刚买的药品零食,径直往妈妈房间里面走,正遇上老妈颤巍巍地撑着木椅低头往外挪。我问妈妈:“您这是要出去吗?”

妈妈抬头看见我,一把拽住我的手,昏花的眼睛里闪出一丝欣喜的光:“回来了?!”“嗯,回来了!怎不坐着烤火呢,外面有点儿冷。”大哥在一旁笑说:“老妈是出来接你呢!都出去两次了,看你回没回。”

八十五岁的老妈,总这样急切地盼望着五十多岁的二儿子回来。从我十一岁离家读寄宿制初中算起,历经外出求学、参加工作、异地调动工作的四十年,妈妈就这样断断续续地盼啊盼,没有尽头。

屋子里平和而安静。手提电脑平放在烤火架上,我端坐在电脑前修改自己的文稿,只听得到“啪啪啪”敲键盘的声音。

妈妈靠在我左手边的皮沙发上,斜对着我。我发现她嗫嚅了一阵,好像有话要说又有些难为情的样子,于是停下手上的工作,微笑地看着她。妈妈问我:“义彬啊,我今年好多岁了?”我笑说:“您今年快满85了!”停顿一下,妈妈又说:“活这么久有什么意思?走也走不得,记性又不好,连自己吃的都弄不了。”我说:“您就是娇气咯!像您这把年纪的人,有几个还能像您这样在家里走几个来回?人家每天都躺在医院的床上打着吊针等人服侍呢,您还不知足!”妈妈有些腼腆地笑了:“是啊,我的亲戚熟人里面比我大的还真没剩几个了。”

午休之后,妈妈靠在沙发上又问我:“义彬,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我抓着妈妈的手摇了摇,装作不经意地笑着说:“现在是下午,您刚才睡的是午觉。我有时候午睡起来也和您一样分不清。”其实这时候,我心里隐隐地紧了一下。

“你看我这么糊涂,如何得了,还不如死了好!”妈妈叹了口气。我将凳子移过去对着妈妈:“妈,您不要这么想,人上年纪了记性自然不好,这很正常的。别老说死,死是不要自己考虑的,顺其自然就好,上帝会替您考虑好!您现在有三个儿子,身边每天都有亲人,吃穿不用愁,日子好过!每天只要开开心心的,吃点儿想吃的,看看电视,往好处想,别讲那些伤心的话。”然后我又跟妈妈说了很久,说着说着妈妈显然开心了一些。

记忆力越来越差,妈妈已经有老年痴呆的前兆了,她自己对此有些恐慌。

黑夜来得很慢,作为她最亲近的儿子,我能感受到妈妈身上那种忧伤而绝望的气息。

“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妈妈断断续续地说起她60年代曾经在公社做接生员的往事,在附近乌川水库建设工地上负责伙食分配时的忙碌……当妈妈说起她人生的高光时刻,我会饶有兴趣地听着,然后细细打听其中的细节。每每这时,妈妈好像忘了忧伤,眼睛里闪烁出亮亮的光,说话会从容而连贯起来。

妈妈的前半生几乎都浸泡在苦水里。才两岁时,我外公就被当时伪政府的保安给打伤致死。外婆改嫁后,妈妈只能跟着她的几个叔叔伯伯一起生活,放牛,干农活儿,经常几个月见不到自己的亲娘。七八岁的年纪,经常偷偷跑十来里山路去找她的妈妈,然后被继父赶回来。妈妈十五岁的时候她母亲得肺痨去世,十七岁的时候嫁给我父亲——十公里外一个贫困而老实巴交的农民家里。父亲曾因慢性肝炎一病多年,妈妈说她买回来的中草药堆起来总有几十箩筐。

妈妈生性要强,在家里既是主心骨又是主劳力,不管是在生产队出工还是后来分田到户,妈妈从不落后。终于熬到将三个儿子抚养成人,读完书又先后成家,这个时候的妈妈已经老了。

本文刊登于《海外文摘·文学版》2024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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