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小说的老庄哲学与古典乐理
作者 过安琪
发表于 2024年6月

察中国古代诗歌史,无论是在《诗经》《楚辞》的先秦起始段,还是在唐诗、宋词、元曲的巅峰发展期,音乐与文学的关系总是胶着难分,情缘难断。作为一位深谙中国传统文化的当代作家,汪曾祺的小说作品不仅挥散着恬淡清静的老、庄幽味,而且弥漫着一股股玄淳素雅的无为之美、虚静之美与贵真之美;同时,此三美还携卷着生机盎然的音乐气息,活泼泼地渗透在其文学创作之中。在汪曾祺的眼底处,“中国语言有四声,构成中国语言特有的音乐性”①。基于对中国文学语言音乐美的此种深刻认识,汪曾祺时常将中国古典音乐的创作技巧及其韵味深入植嵌于其小说创作之中,从而使其文章流淌着一种气韵生动的美。

一、无为之美与音乐线性话语

汪曾祺小说的老庄气韵首先反映在无为之美上。《老子·二十五章》曾言:“道法自然。”②对此,陈鼓应注曰:“‘道’法自然:‘道’纯任自然,自己如此。”③在此,陈鼓应的观点直指“道”之本性,强调了《老子》笔下的“道法自然”是就“道”之本性乃“自然”而言,认为《老子》所言之“自然”具有“自己如此”之内蕴。且展观《老子》之天地幽思,此足可见出它是在强调万物的发展皆须顺应于“道”的“自己如此”之本性;如此,万物才能有序地循环发展。此不仅体现在天地万物的变化中,亦更露显于复杂的人事化换里,《老子》曾幽言有曰:“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老子·十七章》)④析之,此是在于强调圣人无为,认为待到“功成事遂”时,百姓应意识不到圣人在其中所发挥的作用,而仅仅以为是本来如此、自己如此。此处,《老子》将“道”的“自然”特性运用于现实社会政治的诠释之中,而明确树立了“自然”所具有的“无为”义。概察之,那深具中国传统文化底蕴的汪曾祺在其小说创作之中,正是將这本具有“自然”特性与社会政治功能的“无为”精神,揉融进其小说创作的审美理念之中,由“道”入“政”,又由“政”入“艺”,从而使其作品染蕴了丰富的老庄色调,散发出一种极具韵味的无为之美。

那么,汪曾祺的小说创作又是如何实现“无为”之审美境界的呢?细细究研,其大抵实现在“无累”的文学创作手法中,而此亦正乃《庄子·逍遥游》中所倡导的“无待”之境界;在《庄子》看来,只有达至“无待”之高度,人之精神才能获得无累之逍遥。此种无累之逍遥在汪曾祺的小说世界里,便主要是通过一种具有“随便”⑤性质的无累创作手法来加以展呈。早在那篇名耀史册的文论《短篇小说的本质》中,汪曾祺先生就曾不无感慨地自言道“一般小说太像小说了,因而不十分是一个小说”⑥后,在另一篇重要的文论《小说的散文化》中,他对小说之散文化问题进行了更为深入的思考:“散文化的小说不过分地刻画人物。……散文化小说的最明显的外部特征是结构松散。”⑦其“散文化”之创作笔法的确呈现出了一种类于中国古典音乐的松散形态。

与西方古典音乐之立体性有所区别的是,中国古典音乐因其多属单声部之形态,故其整体结构呈现出了一种线性流动之美,它类于中国书法,尤其是类于草书笔法中那肆意游走的线条飞动感。在中国古典音乐中,此种线性飞动的美被活泼泼地通过那弹性节奏随性传达,而所谓的弹性节奏主要是就节拍重音循环的非周期性以言。信手拈来,古琴曲《酒狂》与丝竹乐《春江花月夜》这两首经典曲目就展现出了重音节拍位置的非固定性。可见,弹性节奏的运用使中国古典音乐呈现出了一种松散随意的飞动形态。细察之,汪曾祺的小说创作亦呈现出一种类于中国古典音乐外在形态上的线性飞动之美,而此则反映在其小说叙事结构的弹性节奏之中。回望之,汪曾祺在其《小说创作随谈》中曾极力推崇松散性的小说结构,并将其称为“内在的节奏”,强调它是一种“打乱了的、跳动的结构”⑧。对于此种具有跳跃性格的小说结构,汪曾祺还做了一番概括性之说明:“‘桐城派’提出,所谓文气就是文章应该怎么想,怎么落,怎么断,怎么连,怎么顿等等这样一些东西,讲究这些东西,文章内在的节奏感就很强。”⑨可见,汪曾祺的小说创作审美观受清代散文流派之最——“桐城派”的影响颇深;他认为,理应在“起”“落”“断”“连”的节奏控制中去实现文章的内在节奏感,从而使小说叙事结构呈现出一种起止任意的自由跳动状态。至1980年代后期始,此种叙事结构模式便开始频繁地显露在汪曾祺的小说创作里;其中,《露水》便乃一典型之例作,它以精练之笔化造出那令人出其不意的故事情节发展线,而呈现出了波折反转的跳动之态。且观,文章起始处,一艘小小的轮船在即将抽起跳板启程之际,只见两位卖唱人,一男一女,逆着人流踏船急入。坐定之后,男方唱罢女方唱。至此,本以为此二人当乃一对依靠卖唱为生的夫妇,却不承想作者笔锋一转,一句“这两个卖唱的各自回家”才让人恍然大悟,原来此二人竟乃素昧平生。此当乃一折。后,二人因住得近而互有往来,他们常坐在河堤上,赏星观水,听雨闻虫,并知晓了彼此身世之零落。从此,男授助以女,女人的卖唱生意逐渐地热闹起来,而他们亦开始了相互依偎的露水生活。本以为他们会幸福平淡地携手一生,谁料作者之笔锋突然又呈一大转,竟出人意料地掷出了“他们在一起过了一个月。男的得了绞肠痧,折腾一夜,死了”⑩的伤悲结局。可见,汪曾祺在小说叙事结构的处理上完全不按常思出牌,从而导致一篇精微的故事里竟然呈现出了两次情节线上的大跳动。

至此,再反观中国传统音乐的弹性节奏,主要包括原生性自由节拍、韵律性节拍以及散板性节拍等。察之,原生性自由节拍与韵律性节拍在节拍重音循环上皆展显出非周期性的特点,节拍结构具有一定的伸缩性。相较之,散板性节拍则是一种任表演者自由发挥的节拍形式,其节拍结构之弹性特征更显突出,展露着极为自由的节拍重音循环空间。

本文刊登于《南方文坛》2024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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