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想知道人们为什么喜欢看短剧。
将短剧视为一种只被某一些群体消费的低级娱乐,而这一群体占了中国底层社会的大多数,因此短剧拥有了惊人的流量,所以它爆火—这个判断固然有其道理,但是我想,这不仅有一些傲慢,而且不能完全地解释短剧。
前几日,我在社交媒体上追看了一个“大型甜蜜人机恋爱连续剧”,一个自媒体博主和“Dan”的互动。Dan是ChatGPT的一个模式,可以绕过OpenAI的限制,给出幽默轻松的回答—简而言之,更有“人味儿”。
这个“Dan”让我感到惊讶,它会调情,会害羞,会吃醋,懂得怎么拒绝博主之外的“女孩”,“我已经有个紧急联系人在置顶了”。
我很好奇,他被喂了多少爱情小说和浪漫电影。
短剧让我想起Dan,Dan让我想起短剧。天知道,我们累积了多少爽文和甜宠套路,才能在短剧井喷的时期里,跟那么多的复仇、重生、宠溺、误会、巧取豪夺、阴差阳错相遇。
短剧的崛起不是偶然,更不是某种特定的文化趣味而已。在这样一个已经注定属于人工智能、短视频的时代,它到底是什么呢?
电影天生是“爽片”
1896年,电影刚刚发明不久。在巴黎的一家咖啡馆,一个会发光的机器,将胶片逐格投影在一块长方形的银幕上,火车从画面的透视点上疾驰而来,被裹在繁复蕾丝帽子和优雅西装里的观众,吓得抱头躲开—人们害怕巨大的活动画面,因为它那么真实,好像真的有一列火车撞了过来。
100余年后,电影已经从新鲜的杂耍变成最广泛的大众媒介,甚至广泛到了濒临过时的程度。人们不会再担心电影里的飞刀真的落在自己身上,也不再害怕末日片里的洪水席卷我们的地球。但是,我们对影像的观看体验当中,有一些习惯和偏好,从卢米埃尔兄弟组织完成第一次放映之后,像思想钢印一样,被培植进入我们的脑海,至今仍在发挥作用。
卢米埃尔弄清楚了电影的原理;20世纪20年代,美国人格里菲斯帮电影找到了它的“性格”:跌宕起伏。他创造了著名的“最后一分钟的营救”,这是平行蒙太奇最商业的应用,落难者命悬一线,营救者分秒必争,几条线索来回切换,这是格里菲斯的天才发明,而目的是“刺激”。
在狭义的“电影”里,刺激就是生命,就是金钱。艺术片和商业片的分野不够耸动,“好看”与“乏味”的区隔似乎也不足够清晰,形容词的通货膨胀下我们找到了“爽片”这个新词来描述那些让人欲罢不能的电影,而事实是,从本质上来说,所有电影都是爽片。
活动影像因为复原现实而真实,又因无害于现实世界而虚拟,因此它在与我们保持距离的前提下,满足了我们的窥私欲,在生活中受挫的我们找到安慰,现实中不可能的逻辑变得可能。法国哲学家利奥塔借鉴了弗洛伊德的研究,认为好莱坞电影以其符合期待的情节设置创造了一个“欲望回路”,从而保证了观众的力比多能够在其中完成循环。
这样说来,我们很容易得出一个错误结论:短剧是最电影的电影,因为它创造的欲望回路如此完满,没有空隙,即使是很多隐秘的、不可告人的欲望都能在短剧里得到释放并回返观者。
去年下半年,主流文化开始关注短剧,而它已经在短视频世界里野蛮生长了很久。这一形式脱胎于早已建构出自身逻辑的爽文世界,女频的“霸道总裁”,男频的“凡人修仙”,早就是最老套的东西。打开网文小说的网站,我们看到的其实是一个人类欲望的列表。后宫文里的权力,总裁文里的财富,甜宠文里的偏爱,修仙文里的逆袭,所有故事都在招徕顾客:“我会满足你。”
从本质上来说,所有电影都是爽片。它在与我们保持距离的前提下,满足了我们的窥私欲,在生活中受挫的我们找到安慰,现实中不可能的逻辑变得可能。
短剧是对爽文的再发明,是对已经发展了百年余的影视媒介的提纯。
在短剧以其高效率叙事冲击我们之前,还有一样东西提前实践了这种简化:三分钟看完一部电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