鲊辣椒
臭鳜鱼是徽州菜,最早从岳阳入湘,近年来在坡子街大有与长沙名菜辣椒炒肉、口味虾分庭抗礼之势,火爆得很。湘人将臭鳜鱼的做法改良并发扬光大,盐渍之外敷上一层臭豆腐,又做成干锅,闻起来更臭,吃起来更香,鱼肉更入味。
像这种腌制鱼,最早都叫鲊,历史上颇负盛名的有鲤鱼鲊、鲩鱼鲊、鲟鱼鲊、石斑鱼鲊。刘熙《释名·释饮食》云:“鲊,菹也。以盐、米酿鱼以为菹,熟而食之也。”菹是鱼酱。东晋谢玄于军中操劳之余,曾亲手制作鱼鲊寄妻,聊慰相思。《大业拾遗记》载,隋大业年间,吴郡官员进贡鲤鱼鲊,隋炀帝食后大为满意。唐人李频《及第后还家过岘岭》:“魏驮山前一朵花,岭西更有几千家。石斑鱼鲊香冲鼻,浅水沙田饭绕牙。”宋人董弅不耻作“文抄公”,他只是将“山前一朵花”改成“家前几树花”,将“更有几千家”改成“还有数千家”,便妄称是自己的诗。“魏驮家前几树花,岭西还有数千家。石斑鱼鲊香冲鼻,浅水沙田饭绕牙。”孰料历史是有记忆的,再隐蔽的“洗稿王”,不管是“偷语”“偷意”,还是“偷势”,有识之士一眼就可看出来。
李泽厚平生最不喜周作人,他说鲁迅有许多作品让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周作人则没有一篇。周作人的知识性散文,通篇抄古书,连学问也谈不上,顶多算“雅趣”。周作人虽然在搜罗上下了不少功夫,但创作境界与明末作品相去不远。而境界的高下,取决于思想的深度和情感的力度,二者只要有其一,作品都不可能很快被读者忘记。
鲊最初是从腌鱼开始的,到后来,不光是鱼鲊,还衍生出肉鲊、蔬菜鲊;器具不光有坛子、罐子、缸子,还有茱萸叶、荷叶;腌料可以是盐粒,还可以是酒糟、腐乳。鲊的原理,就是隔绝空气,在缺氧的环境下,食材通过微生物发酵。在食客们看来,有毛的除了掸子,有腿的除了板凳,没有什么不可以鲊的。“鲊”其实就是大杂烩。这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是“鲊”而不是“酢”,按照汉字形声表意的规律,“酢”似更有理由替代“鲊”。然而“鲊”不择对象、不择原料、不择器具,没有坛子没有缸照样可以腌制,“酢”字并不能完全涵盖。
荆南民间有种“鲊辣椒”,使用七分熟籼米磨成粗粉,与腌制剁辣椒拌匀入坛密封。有条件的可以加猪大肠、鱼仔,也可以与酒席上的油汤油水拌和。要冒气泡的时候开坛取出,文火油炒,味胜山珍。还可以用蒸熟的糯米捣成泥状,填入整只去蒂辣椒中,加红曲、花椒、茴香、姜、盐腌制半月,油煎蒸食均美,这是“鲊辣椒”的第二个版本。
糯米酒儿鲜鱼鲊,还喜生姜辣,
秋天不肯明,只把鸡儿骂,
呼童儿点灯来花下耍。
鲊的发展表明,传承重要,创造更重要。刘以鬯先生曾断言:“企图在传统中追求古老的艺术形式和理想,无论怎样热情,也不会获致显著的成就。”一部作品的灵魂,在于作者独一无二的原创力,哪怕是有毒的曼陀罗、罂粟,哪怕是低到尘埃里的野百合、蒲公英,只要是自己的,便可鲜花盛放、姹紫嫣红。复制粘贴不是创造,偷梁换柱、嫁接扦插不是创造,同质化写作也不是创造,文字如此,思想亦如此。木心谈到中国哲学,指出近代哲学家不过是先秦思想的翻版、盗版,没有创造性。这说法虽有些武断,却也令人警醒。
滑〓鱼
网上把滑鱼说成天门特产,相信许多人会不以为然。即使把它当成湖北菜,在地理意义上也说不过去,比方洞庭以南就有很多县市习惯吃滑鱼。
滑,从水,骨声,又与“汩”同,水流貌,引申为滑溜、光滑。古代曾作宫廷流酒器,“就是掣酒的那个酒掣子,俗名叫‘过山龙’,又叫‘倒流儿’。因这件东西从那头儿把酒掣出来,绕个弯儿,注到这头儿去”(《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回)。那时候亦有使菜肴柔滑的作料,叫滑甘,《周礼·天官·食医》:“调以滑甘。”孙诒让正义:“谓以米粉和菜为滑也。”
一种菜品越过悠长的岁月,传承数千年,从森严的宫廷到开放的市井,是因为强大的民间记忆。不错,礼失求诸野,官府和正史丢失的东西,老百姓能捡回来。但老百姓也不是什么都捡,他们有一双慧眼,懂得取舍,知道什么东西属于自己该要,什么东西不属于自己不该要。
滑鱼之所以能被老百姓记住,主要是制作简易,不麻烦。一锅水烧开,姜、蒜、醋、酒倒进去,加点调好的水淀粉,再烧开,倒入鱼片,搅动,待汤汁滚沸,喜欢辣的加点剁辣椒,绝对的鲜美柔滑,鱼的原汁原味全部被“滑”出来了。滑鱼的美学意义在于简约。简约不是简单,一盆滑鱼做出来,调料、配料不可少,程序不可少,乍看有点像孔夫子的春秋笔法。
孔夫子作《春秋》分十二世,以为三等,有见,有闻,有传闻,有见三世,有闻四世,有传闻五世。见过的,听见的,传说的,加起来共二百四十二年。“于所见,微其辞”,圣人也是凡人,也怕掉脑袋,写所处时代当权派,下笔小心翼翼,多有隐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