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上的黑白电影
作者 占巴
发表于 2024年5月

这时她下了马,慢慢徒步行进,柔软的湿地很快就把马蹄和靴子泅湿了。

她眯着细长的眼,凝望远处青黄色的丘陵草原,斑斑驳驳的阳光漫到眼里,就像无数银针在翩翩飞舞。她往那光上看去,一窝窝幽绿明亮的水坑,深深浅浅在蓝天下散开,触须般铺展于沼泽,好像大地的血脉经络。

这是玛曲(黄河)众多的源头之一。她在什么地方听过,玛曲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她文化程度不高,但她知道这是个极美的比喻,她想她此刻也正沿着母亲河,追赶她的阿妈,这不是很巧的一件事嘛。她打起精神,扯动缰绳,深一脚浅一脚往沼泽中央走去。

穿过这片宽宽的沼泽,需要耗费很多的体力。她和马结伴而行,相互保护,马走着走着,仰脖咴咴叫了两声,栖息于不远处沼泽里的百灵噗地惊飞一群,而后又像滑溜溜的黑水珠,滴落在另一片草滩。

雨季里,常有牲口在这片日益干涸的古湖里失踪。眼下咕噜冒泡的泥水中露出几根牲口的白骨,她看见骨头上长着紫色的小花或褐色的霉菌。随即,闻到了晒热的牧草和腐朽的湿土气息。这两股气味一阵阵刺激着鼻腔,叫人恐惧不安,心口有一腔热血直往上冲。

昨夜,那个带口信的人在对讲机里说:你阿妈病了,病得有点厉害,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这两天,你阿妈很着急,大伙儿都还没准备好,她就独自赶牛往冬牧场方向走了。赶紧去追吧,迟了——怕是……

夏天里我不是给过阿妈一大包藏药,那包藏药足够我阿妈吃到来年春天呐?她又惊又怕地问。

你寄来的藏药,你阿妈一吃就吐。你阿妈常常在帐篷前打滚,就像皮毛里有寄生虫的病牛一样,滚来滚去浑身都是泥土。那人形象地比喻道。

她不信。我阿妈身子那么差的话,还能把牛群迁到冬牧场吗?

那人以三宝的名义起誓道:贡觉松,我咋会拿一个母亲的性命开玩笑!

昨天半夜间,她躺在皮褥上一字一句反反复复咀嚼着、思考着,掂量话里话外的意思,帐篷外狗连连狂叫,扰得她心烦意乱。最终在拉巴老人的善意催促下,她才骑上借来的马,冲出牧场,从黑夜追到了白天。

她在沼泽里迟钝地移动,每跳到一块新的草皮上,单薄的身子就搖晃不止。她岔开步子,踩着草皮,看了眼马,马的半个身子已经泥泞不堪。那双忧郁低垂的眼睛,似乎是在无声地责怪她,不该这么轻浮,不该拿命来抄近路。她没有办法,要是阿妈死在这渺无人烟的荒野上,她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她抬抬缰绳,示意马继续走,然后再次收脚,往下一个草皮迈去。

双脚越来越沉,她感到行走十分艰难。有几步草皮下陷,膝盖以下全都滑进水坑,她拼命拉扯缰绳,才侥幸爬了出来。跌跌撞撞中,她有种想哭的冲动,可她忍住了。立秋后白日慢慢变短,她没有多少时间浪费在这里。

几个月前,她带着托人从县城买来的藏药,去了趟阿妈的夏牧场。两人见面后,阿妈一时错愕,眼眶深深凹陷,喉咙突突鼓动,半天发不出声。回过神后,阿妈问她,大老远来,是不是牛跑了?她说自己是专程去看她的,阿妈不信,转过头又落下了泪。晚上她俩挤在一张床上,悄悄说了好多话。她难过地察觉到阿妈不仅耳朵背,记忆也有些错乱了。阿妈脱了衣服,瘦得不像样,嶙峋的骨头硌疼了她,她没有躲开,而是紧紧抱着阿妈。夜风不停碰撞着帐篷,阿妈的记忆在呼呼的风声中苏醒。提起天葬已久的阿爸,阿妈说那男人死得早,听不见看不见也是福,不像自己命苦,像牛一样苟活着。自从她嫁人后,阿妈就赶着牛群上了牧场,一直没回过家,如今连孙子孙女长什么样她都不知道了。她很愧疚。她知道阿妈不能回家,原因在于她。婚前,家里还因为能不能拿那头花牦牛给她做陪嫁,发生了争吵。主意是阿妈提的,阿爸咒骂阿妈是女魔,一肚子鬼主意,变着法想拆散这个家。大哥含沙射影地嘲讽,家里的牛还不够几兄弟分呢,不知道有些人怎么想的?阿妈捂嘴落泪,不敢说只言片语。夜晚,她发现阿妈不在睡房,一家人村子里外四处寻找,这才在村后一棵树下,找到了正欲上吊的阿妈。

精疲力尽地走出沼泽后,她瘫倒在草皮上,摸着胸口喘息,过了好一会儿,才把眼睛睁开。她看见马对着自己,往脸上喷着潮气,马唇上蓄着白沫,双耳也软软耷拢着。

坐起来后,她看到马的毛发里汗迹斑斑,立秋后发狂的马蝇,在马屁股上起起落落,但它似乎累得连甩动尾巴的力气都没了。

这匹马是昨夜收到消息后,拉巴大叔急匆匆牵来的。拉巴大叔告诉她,别心疼马,不听话就使劲抽马屁股。马跟她跑了一夜,没有乱跑,也没把她摔下来。她知道这匹马虽然老,但是匹好马,脾气温顺得像花牦牛。在牧场上她没少骑这匹马,马的年纪同她的花牦牛一样老。拉巴大叔还嘱咐过她,做儿女的没有孝心,父母就会受尽苦难。牛群放心交给他们,让她一定要把阿妈的病治好!

起身离开沼泽,走到山丘高处,她回头看了眼沼泽,阳光在那里蔓延,搅动着潮乎乎又闷人的气息。她忽然觉得有许多生命在沼泽底下挣扎,这个念头让她感到惊悚无比。

走过几道山口,山谷开始开阔,最远的地方平平坦坦。路不再陡曲,她上了马背。可她并没有夹马肚子,只是帮它赶走了一些蚊虫。早先她看到马肚皮在抽搐,她不想这匹借来的马死在半路上。这些年在她手里死去的、卖掉的牲口太多了,她害怕自己又多一份罪孽。

唵嘛呢叭咪吽,这是婆婆嘴边常念叨的六字真言。她边走边念诵了几遍,脑海里又想起了婆婆。婆婆把念珠磨得油光发亮,六字真言早已念诵千百万次。婆婆的罪孽兴许早已赎够了。她的两个孩子在河谷乡的小学里读书,他们在公婆的照顾下,长得像两匹结实的小马驹,她每次一回到家,孩子们就会从书包里拿出奖励给她看。她不识几个字,只好笑着一遍遍摸着孩子像麦穗一样拔节的脑袋。那年,她生下第二个孩子后,就跟丈夫商议,让公婆下山带孩子,自己换他们,到牧场上管牛群。瞎了只眼的公公感恩她的好,自己老得站不住了,却常常惦记着她,让婆婆上山帮她。她可怜两个老人,请他们不要担心自己,安心在家养老。两个老人一个抚着胸口,一个揉眼睛,各自自责起来。

我们不中用了,多活一天就是多浪费一口糌粑。

是时候死了,却总死不掉,真是拖累你们。

想起善良的公婆,她在马背上获得了短暂的安宁。大概已到午后,她看见太阳往西边偏了。草的颜色变了,变得更深更密。前方的山峦开始像波涛般起伏,积蓄了一年牧草的冬牧场上,风在四处奔跑,草浪稠密,一浪拱着一浪。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4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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