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翻陈耳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了。
天阴沉得厉害,整个岭头笼罩在灰蒙蒙的冷气里。岭头上看不到一棵树,枯草闲枝被风吹光了,都是裸岩,一条极不规则的波浪线横呈在天地相接处,逶迤断续,不见尽头,哪里还有晴日的风起云涌、激荡风流?石门洞U形的洞门朦朦胧胧,看不真切。那是陈耳岭最高的地方,也是世界上最敞亮的地方,一年四季里,过往的人和骡子,都要在那儿歇脚。
公路在东闯结束。我们在大平洞的平台上歇了一会儿,准备爬山。大平台是汇车、倒车的地方,也是生活生产物资集散地。眼前可见的好几家小商店、小诊所都倒闭了,只有四川两口子开的一家饭店还开张着。我们三個分别买了火腿和面包,水就不用买了,上岭下岭路边的石窝子里有的是山泉水。老板娘怀有身孕,挺着大肚子一边给客人炒腊肉,一边给我们取东西。她说她的男人到西闯给人背脚去了,要晚上才回来。
山太陡峭了,小路不得不呈之字形折折叠叠往上延升,看着岭头不远了,其实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没有经验的人,常常落黑在岭上。东子有尘肺病,一路喘气,就不能走得太快,走一阵歇一阵。我和潮分担了他的行李。
潮一路走一路埋怨:“我说明天走,偏要现在走,不信你们看吧,上不到岭上,就要下雪了。”我也一肚子怨气,但说不出来,毕竟,他们俩是我招来的,弄成这个结果。但情况是,实在没办法再在工队住一夜,中午吃饭时,工头都没有招呼我们上桌,明摆着是在赶我们走路。
不是不想干,实在没办法干了。来之前,四川工头电话里对我说:“挣钱肯定能挣钱,就是石头硬,上班时间长。”我问:“有多硬?”他说:“一颗钻头半个眼。”我见过硬石头,一颗钻头半个眼的情况我见过,硬石头变化也快,硬过一阵就过去了。我说:“没事。”谁知道,石头的硬度远超想象。第一个班,带的是马蹄钻头,二十颗钻头的合金都磨秃了,只打出了五个孔,装填了炸药,爆破下的矿石还没有一架子车。第二个班,我们要求换成梅花钻头,结果钻头的合金豆一颗一颗像豆子一样掉落。我们干脆停了机器,坐下来抽烟。主巷道上矿车隆隆,进进出出,浓稠的柴油烟像浆糊塞满了巷道,实在没地方去,就向着这边的岔巷游荡。东子一边抽烟一边咳嗽,一边咳嗽一边说话:“只有一个办法,把石头拿到工厂,让厂技术人员根据石头的硬度配对合适硬度的合金,我在新疆这样干过。”我捡起地上的包装纸看了看,显示产地在阳谷县。阳谷县在山东,出过武大郎和潘金莲的地方,如今出矿山产品,但它远水解不了近渴。我说:“这事不该是我们三个来解决的,我们是工人,不是老板。”潮说:“今天就向工头汇报,不换个采场没法干了。”但我知道,洞子很多地方都和人家打穿了,基本没有了实体,都接近报废了,哪里还有采场。我们收拾了家什,下班向工头汇报情况。
二
果然,离岭头还有一里多路,天下起了雪。
先是一阵风,从坡底刮上来。地上的草、叶子、灰土甚至小石子都随着风在空中乱舞。那些轻瘦的草、硕大的叶子越飞越高,失去了方向,飘飘忽忽飞过了岭头,而岭头那边不时也有草和叶子飞过来,分不清它们原产地属于哪里。不用猜,陕西地界也起大风了。风一阵赶着一阵,一阵猛过一阵。我们都知道,在这儿,风一起,没有一天一夜不会停下来。东子趴在一块石头背后躲着风,紧张地说:“我们会不会冻死在岭上?”我说:“不会,只要我们不停下,就冻不死。”
说话间,雪落了下来。
终于爬到了石门洞。石门也叫风门,一个天然的凹形豁口,陕豫两省的风常年在这里穿梭、汇聚。风剥雨蚀,脚踏蹄踩,豁口更像一道门洞,只是少了上面的那道横楣。
雪开始是一片一片的,稀稀朗朗,在空中身不由己,过了一阵,变得密密实实,一些追上了另一些,打成了结,抱成了团,风似乎搅不动它们了,很快在地上堆积了起来。过了豁口,风从坡底往上刮,像一波又一波浪头,刮得人鼻不是鼻眼不是眼,推撞得人东倒西歪。我们都想着南边的风雪会小一些,谁知更猛。好在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庙嘴了,那里有村里人开的小饭店、小旅馆。我们都清楚,那里是唯一的救命稻草,要不想冻死在岭上,就得死命奔下去,天黑之前赶到。
回头看,黑山、亚武山、西闯、东闯,都笼罩在飞舞的大雪里,高高低低耸立的裸岩更加花白了,像一道道从天上垂挂下来的瀑布。
陕西地界的矿口要比山那边河南地界的矿口稀疏得多,规模也小,这是因为一方面开发得晚,另一方面也是政策的开放尺度不同。那边所有的矿道都穿山越岭,打到了这边,巷道打穿的事件多如牛毛,所以常常发生械斗。
矿口并不因为一场大雪而停止生产。矿车冒着热气出了洞口,到料仓口时,矿石或渣石就变白了,苦了倒矿斗的工人,一串矿斗倒干净,都变成了雪人。
骡队人欢马叫,雪和风让畜牧们兴奋不已。下山的骡子,上山的骡子,在相遇的一瞬,不忘咬一口、踢一脚。驮了重货的骡子虽占了居高临下的优势,怎奈上山的骡子无货一身轻,快马利刃,总是干个平手。赶骡人会留下一匹空骡供自己骑乘,他们在后面压阵,戴着肮脏的狗皮帽子、毛线帽子,一路骂骂咧咧,嘴里吐着雾气。相比较,骡子两只鼻孔喷出的雾气要有力得多,像两枝树杈,伸出好远才散开来。
赶骡的也有女人,瘦小的身子骑在骡背上,骡身起伏,女人也起伏,一身衣服和男人没有区别。区别的是头发,都包裹着头巾,头巾花色也不同,年轻的,头巾艳丽一些,年长的,头巾近于头发本色。女人在这里不是风景,女人在这里就是女人,就是赶骡人,和骡子差不多。各家矿主都在口袋上扎了记号,路上不能解开,不能调包。女人力气小,路上垮了鞍,要等男人来帮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