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叫幸福
作者 南焱
发表于 2024年5月

我犯了一个人所能犯的最大的错误,

我没能够成为一个幸福的人。

——博尔赫斯

幸福,大约世上人人渴慕拥有。以幸福做名字的人,大约世上也不少。我就认识一个名字叫幸福的男人。他是我在湖南老家的隔壁邻居,比我大一辈,我叫他幸福叔。

昨天晚上,我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问及她近日身体状况,她还是时常头晕头痛,胃口也不好。母亲忽然说起家门前的柚子树,有的柚子已经甜熟了,但前天夜里被人偷摘了几个,抱怨说都是夜里守灵打牌的人摘的(按现今乡里习俗,逝者停灵期间,晚上需雇人守灵,守灵的几人在棺柩旁摆一张牌桌,靠打牌熬通宵)。给谁守灵呢?我有点诧异。母亲回答说,邻居幸福叔从自家三楼屋顶上摔了下来,先砸到二楼的护栏,再栽落在门前水泥地上,等邻居闻声赶来,他已经没气了。“大概是不留神吧,他脑子也不太清醒。”母亲这般说道。

幸福叔是前天还是大前天出事的,我没有向母亲求证,这并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只是他死了这个事实仍然令我有些吃惊,毕竟他才六十来岁。幸福叔曾经是一个爱说笑的性格开朗之人,后来则仿若变成了一块燃尽、冰冷的木炭,再无半点温热,终而变成了一个众人嫌弃的“疯子”,如今猝然而逝,更像是一种难以挣脱的宿命。

时针拨回到近四十年前,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幸福叔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阳光小伙,常常未开口就咧嘴先笑,样子老实、憨厚,有一把子力气,干活不惜力。因为还未婚娶,他和老父老母住在一起。他的哥哥早已成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庆瓜跟我年龄相仿,几乎天天串门在一起玩。

庆瓜的爷爷奶奶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尽快给小儿子找媳妇。在农村,幸福叔的岁数不算小了,偏偏多次相亲均不成功。家里条件不好,但也不算穷。要是盖上二层红砖楼房,娶媳妇肯定不成问题了。那时,一个村里也就一两户人家盖了红砖房,绝大多数是住土砖瓦房。盖红砖房不容易,家里积蓄不够,显然是不行的。幸福叔家是土砖房,要盖新房,还得辛苦攒上几年钱。

屡屡相亲不成,一家人很是郁闷。庆瓜爷爷脾气暴躁,平时爱躺在屋檐下的一张破竹椅里,用裁碎的纸条,包上自己种的烟叶丝,卷成喇叭筒,划一根火柴点燃,大口大口抽旱烟,喷出的烟雾非常呛人。一天,他一边嘴喷浓烟,一边冲着幸福叔破口大骂,而幸福叔也一改温驯脾气,把老头子连人带躺椅,一把推进了门前的臭水池。庆瓜爷爷在臭水池里扑腾,比落汤鸡更狼狈,挣扎着爬上来接着破口大骂。庆瓜奶奶一边给老头子洗脏衣,一边直抹满脸老泪。

没能盖新房,可以想其他路子啊。1985年的秋天,一天放学后,我刚回到家里。庆瓜就匆匆跑来找我,说叔叔家买了一台电视机。那时,村里还没人有电视机,一听说幸福叔买了电视机,纷纷过来瞧个新鲜稀奇了。

那是一台火红色外壳、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幸福叔动作温柔,像抱一个婴孩般,把它从纸箱里小心翼翼抱出来,轻轻放在柜子上,转弄着天线调收频道。我们这帮小孩,看得聚精会神。当布满雪花点的荧屏出现画面时,屋子里的人全都欢呼起来。那天为了多看一会儿电视,我坚决不吃晚饭,对妈妈反复催我回家的喊声置若罔闻。

买这台电视机大约花了五百元,其时对农家来说花费不菲。庆瓜奶奶咬了咬牙,把栏里的一头肥猪卖了,还卖了几百斤谷子,加上女儿给的一些钱,总算把电视机抱回来了。幸福叔觉得还不够齐全,又四处借钱去买了一台录音机。

其时,大部分村民家里,最高端的“电器”不过是手电筒。幸福叔家同时拥有电视机、录音机,气派立即上去了。过年的时候,他从城里带回几盘磁带,往录音机里啪的一插,摁下开关按钮,音量调到最高,欢快的歌声在空气里荡漾,四邻都听得清清楚楚。幸福叔最爱听的一首歌是邓丽君的《回娘家》:“风吹着杨柳哗啦啦啦啦啦,小河里流水哗啦啦啦啦啦,谁家的媳妇儿,她走得忙又忙呀,原来她要回娘家……”很多年以后,这首歌的旋律依然在我的脑海里回荡。

说媒的人也多了,庆瓜奶奶往日一脸的愁苦,也绽出笑容了。然而,每次相亲后,不是人家姑娘不满意,就是幸福叔不满意,一年多下来,竟然还是没有定下对象。庆瓜奶奶又恢复了一脸愁苦。庆瓜爷爷又常常一边抽着纸喇叭烟,一边破口大骂。幸福叔的反应也没以前那么激烈了,也就默不作声。

但幸福叔还是每晚把电视机抱出来,摆到外面宽阔的晒谷场上,方便邻里大伙儿看。只要不停电,每晚场地里都要围满老少几十号人,没带凳子的小孩甚至爬上树,坐到树杈上看电视。电视剧《霍元甲》《陈真》《上海灘》等,就是我们心中的最爱,也是我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有一次,我在家练毛笔字,一时兴起,提笔蘸墨来到幸福叔家,在门中央写上《霍元甲》主题曲中的“万里长城永不倒”几个斗大的黑字。字写得歪歪扭扭,墨汁却渗进了木头,像一排秃毛乌鸦般丑陋。幸福叔用抹布蘸水,怎么擦也擦不掉。但他也只是笑笑而已,对我并未有任何责怪。

在这个时期,村里的太平叔忽然查出得了喉癌。癌症很可怕,大伙儿都这么传着。太平叔住在大屋院子,那里有几排凹字形的祖传瓦房,好几户人家拥挤着住在一块。我们这帮小孩,常去院子里玩。每户人家平常也不关门,我们就在各间老屋子里穿梭,玩捉迷藏的游戏。

太平叔已婚,跟媳妇文英感情很好,有一个两岁的儿子小武。当初,在太平叔新婚之后,我们这帮小孩还去他家窗下偷窥。他和媳妇有时躲在蚊帐里亲热,一发现我们躲在窗下,就跳下床来撵我们。他为人和气,从不骂脏口,平时爱鼓捣钟表。文英婶身材丰满,不算漂亮,但也眉眼含春,待人也热情。美满的三口之家,却因癌症蒙上了阴霾。文英婶天天熬药,而太平叔都进不了食了。

没过多久,太平叔就死了。去世的那一天,他坐在椅子上,骨瘦如柴,低垂着头,面色惨白如纸,如木偶般被抬到停棺材的堂屋里。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人的模样,却一点也不害怕,只是觉得样子有点古怪。文英婶哭得死去活来,把额角都磕出血来了。太平叔下葬后,剩下文英和小武这对孤儿寡母,以后日子不好过呀,左邻右舍这么看在眼里。

一个月后,经村里的老太太热心撮合,文英婶同意改嫁给幸福叔。没过多久,她还带着小武搬进了幸福叔的家里。庆瓜奶奶甭提多高兴了,整天地头、灶头忙着,不让文英婶干一点家务活。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4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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