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日
作者 刘先国
发表于 2024年5月

最后的窗灯

家里人都在为明天挂亲做准备,我插不上手,便在村子里转悠。去年夏天以来,没下过一场大雨,连春天也只下过两次毛毛雨,水田成了旱土,用了几百年的水井也枯竭了。一点春耕的气息也没有。树木与往年一样浓郁,像海水一样将村子填满,脐橙开了少量的花,偶尔闻到淡淡的香味。阳光下,一栋栋洋楼格外醒目,村庄早已今非昔比。祖辈的木屋、土砖屋,在不经意间消失得那么干净,我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这不是我熟悉的村庄。

铁三爷家的老木屋,是刘家老院子残留的最后几间房子。去年拆了,留下一块平整的空地。这栋偌大的清朝老院子最后的遗迹从村庄里抹去。它只是老院子东北角之一隅,西南方的主体建筑早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陆续拆除了,现建起了五栋楼房。我想:过不了多久,这里将新建一栋或两栋楼房。铁三爷是村里他们那一代中最成功的人,在县工会工作,爱人在村里务农,属“半边户”,生三儿一女,其中三个在县里工作,小儿子研究生毕业,在北京工作,官至司局级副职。随着铁三爷的过世和老房子的拆除,这一家人将渐渐从村庄淡出,变成口口相传的故事,变成村民教育后人的励志教材。我站在废弃的宅基地上,环视四周,静听屋后的星子山传来挂亲祭祖的鞭炮声。仿佛,我站在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与历史通灵。旁边那栋楼房下曾是我家的宅基地,我出生在那块土地上的木屋里一张老式木架子床上,我的胞衣挂在屋前圳坎那排古树杈上。古树还在,苍翠如初。铁三爷的小儿子与我同年,都是院子里江大娘接生,他的胞衣也挂在屋前的古树上。这儿,是我们的胞衣地、福地。只可惜,从今往后再无法踏进文物般珍贵的老屋,听屋檐以外的风声雨声。

我坐在石墩上,闭上眼睛,老院子在脑海中浮现。我从正朝门走进院子,从石板路穿过禾塘,在四个堂屋里游荡了好一阵,在正堂屋的神龛前作揖磕头。六十几间房子我一一走过,见过近百位长辈、同辈和晚辈;我见到了娘,她站在亭子里喊我:“崽,放学这么早,饭在灶上,菜在饭上热着,吃完饭去扯猪草。”我查看了牛栏里十几头耕牛,我记得每一头牛的名字,并准确无误地叫唤出来,它们还认识我,望著我、对我叫,我摸着叫“尖尖角”的黄牛的头,它用舌头亲昵地舔我的手,我养了它十几年。星子山又响起一阵挂亲祭祖的鞭炮声,将我惊醒。我仰起头,天空如此浑浊,风如此咸。

清溢塘保留了村里最后三栋民宅,东西向一字形排列,各户都有围墙,自成院落。相邻的围墙共有,正面的围墙连在一起,形成一个整体。一条小圳贴着围墙流过。我走在圳坎上,仿佛走在时间的巷尾,在不太明亮的光线里引发一些莫名的思忖。曾经被脚板磨得锃亮的石板,如今因人迹罕至而蒙上了尘土,石头也会生“锈”。想当年我挑着水从圳坎上经过,总会遇到人,互相打几声招呼,空气里充满着鲜活的人气。

东边是杨家,土砖砌的朝门紧闭着,木门上了锁,锁锈迹斑斑,应是多年没住人了。中间一户是江家,两扇木门已脱落,相叠着斜靠在门框上。我停下来朝里面张望,目之所及全是荒凉之物。禾塘里长满野草,枯草高过膝盖,新长出的草低一些,盖不过枯槁。一条小路将禾塘分成两半,一头连着朝门,一头连着老屋。正屋为标准的五柱四挂的木屋,两侧各配有三间土砖房。东边的两间杂屋,散乱地堆放着过时的农具。整个房屋似乎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应是好多年没有人来住过了。其他的门都紧闭着,唯堂屋门开着,里面昏暗阴森,仿佛有寒气袭来。堂屋前的门廊上有一条长凳,上面并排摆放着三个瓷酒杯,应是主人祭祀后留下的,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人来过了。这屋里,曾经人气多么旺盛。当年,户主是江家两兄弟,老兄是木匠,有三个儿子;老弟是生产队长,有三女一儿。上有老母,村里男女老幼都叫她“爹爹”。她为何是男人的称谓,是有个离奇来历的。听老人说,她六十几岁时突然“死”了,在办丧事封棺时从棺椁里坐起来,以其过世丈夫的身份说了一些神秘的事。主事的高人说她丈夫附体复活了,于是所有人都改口叫她“爹爹”,此后,她以丈夫的身份活到九十多岁。小时候,我经常来江家玩,与一群小伙伴在禾塘里做游戏,没把这事放心上。今天站在这废弃的院子里想起此事,诡异到叫人毛骨悚然。我急忙转身往外走,被哗哗哗的响声吓了一跳。原来,一条狗步蛇(即一种蜥蜴)在枯叶里逃窜。

江家人是清末重臣名将江忠源、江忠义的后裔,当年他们极力掩盖这段渊源,将自己掩藏在芸芸众生之中,成为草芥,任由其生长蔓延。小时候,我并不知道与自己一起嬉戏的小伙伴有那么显赫的祖宗。也许,他们自己也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出了朝门,我回头望了老宅一眼,心里陡生沉重而异样的感觉。江家子孙都已迁居新楼,再也不会回来居住了,不需要多久,这栋承载着祖辈命运的老宅将化为虚无,不被后人问及。

最西边一户是翦家,木板朝门敞开着,院内整洁干净,有人的温度、气息。木屋的柱子和堂屋门上贴有春联,应是今年春节贴的。西边土墙边的竹篙上,挂着五六块洗净的腊肉,颜色金黄,在阳光下冒着油。一只老母鸡趴在墙根下晒太阳,腋下藏着小鸡仔,一只小鸡仔趴在它背上睡着了。我轻手轻脚进了朝门,还是惊醒了母鸡,母鸡叫唤着带领一群小鸡仔去了禾塘的树下,躲避我的意图十分明显。横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位老人从屋里出来,朝我张望。我赶紧叫了一声:“舅爷。”——因他姐姐嫁到我们刘家,我跟着他姐姐的孩子叫他舅爷。他笑着应答了一声,也很快认出了我,唤着我的学名。我递过一支香烟,他用双手来接,我立即意识到自己失礼了,改成双手递过去。给他点烟时,我双手捧着打火机,他双手捧着我的手。在他面前,我又重操久违的礼节。看得出,他身体没有大的病痛,眼神也好,满口牙齿齐全,我夸奖他身体硬朗。他开心地笑着,说:“托你的福,还行。”老伴十几年前过世了,他一直独居在老房子里。他两个儿子都盖有新楼房,儿孙满堂。我问他怎么不跟儿子住一起。他笑着说:“两个崽都孝顺哦,都请我去住,我想自己还动得,就多守几年老屋。房子不住人容易坏噢。”小时候,听老人说,他和姐姐随父母在民国早年从常德逃荒来到这里避难,靠父亲一手好木匠活养家糊口,安顿下来。解放初期,他与本村女子结婚,盖起这栋木屋,生下两男一女。他本是维吾尔族,儿女全部随母亲选择汉族。他的父母再没回过老家,从未提起老家的人和事,他们是有意逃避的,也许当年发生了叫人不堪回首的事。至于他,原先的故乡早已变得模糊和陌生了,而异乡早已变成眼下的故乡了。我完全理解老人对房子的感情,这是他一生的心血与骄傲,更是灵魂的寄托。

他双手递给我一杯茶,我赶紧双手接着,说:“您这个年纪了给我倒茶,喝了折寿啊。”他连忙说:“话莫这么讲,你是客呀。”我喝了一口茶,问:“您老恐怕快九十岁了?”“托你的福噢,今年正月满了九十三,呷九十四的饭了。”我赶紧恭维他:“看您这么硬朗,活百多岁没点问题。”他笑得很开心,嘴上却很谦逊:“还活那么久糟蹋粮食,抢别人的饭吃,罪过啊。”

此时,舅爷的大儿子从朝门进来,提着一篮子蘑菇,说是刚从深山里采的,给父亲吃。在与他的交谈中得知其父亲不愿搬离老屋的真正原因,他悄悄告诉我——母亲去世后,父亲跟他住在新屋里,没住几天,母亲托梦给父亲说,她夜里回家了,找遍堂屋、卧室、厨房,家里没一个人,冷火闭灶,蹲在柴屋里饿了一晚,天亮前走了。父亲当天就搬回老屋,再也不肯离开。

夜里,我站在自家禾塘里,看见清溢塘老屋一片漆黑、冷清,唯有翦家亮着一窗微光,像柴火,也像路灯。

孤单的挂亲者

来星子山挂亲的人一批接一批,有时同时来几批人。平日阴森寂寞的坟地,这几天热闹起来。多数坟头上插满亲幡,红红绿绿,子孙越多的插得越多,应验了“多子多福”的老话。少数没来得及挂亲的坟头上,拄着一些往年的旧亲棍,子孙们正在赶回来的路上,坟堆里的先人在焦急地等待。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4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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