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一年,法国文学界最负盛名的奖项“龚古尔奖”,不是授予法国本土作家,而是颁给了一位出生于法属马提尼克岛,后来被誉为“非洲精神之父”的殖民地作家勒内·马兰(René Maran)。比马兰获奖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获奖小说《霸都亚纳》(Batouala )中那些对西方殖民者过度征税、强迫劳动以及试图让非洲人放弃自己的习俗和传统的谴责:“啊,白人来了!他们的恶毒和无所不知——这就是他们的可怕之处!”“文明,文明,欧洲人的骄傲,无辜者的煉狱……你们在尸体上建立自己的王国。”对曾一度占领了整个美洲和澳大利亚、百分之九十九的波利尼西亚、百分之九十的非洲和将近百分之五十的亚洲的西方来说,马兰把“西方”描述为一个建在尸体上的王国,这似乎没有什么不妥。
“西方”是一种观念,也是一种现实,尤其是近代五百年,西方出现了许多独特的思想和制度,并对当代世界产生重要影响。因此,“西方”一词带有过重的价值观色彩,它象征着西方中心主义,向前可以追溯到欧洲中心主义,再向前就到了希腊中心主义,乃至雅典中心主义,所谓“言必称希腊”便是这种文化傲慢的生动描述。这不仅意味着“西方”是一个复杂的、影响极大的综合体,它既是一个不断变动的地理的概念,又是一个内涵丰富的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概念;而且也意味着“西方”是一个历史的活体,“西方文明”的形成更是一个漫长的复杂过程,甚至可以说,它是一个没有中断的文明,一个不易为人察觉的富有生命力的存在。
文明的概念是伴随和支撑现代欧洲国家崛起的意识形态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可以把人类驯化动植物、逐步建立复杂社会理解为文明,亦可以按照埃利亚斯(Norbert Elias)《文明的进程》把文明理解为高标准行为、礼貌、礼仪、自我约束等,在这个进程中个体、群体发生了变化,变得比以前更“文明”了。文明的多样性决定了西方文明史不是一部完美的历史,不是一部能代表整个人类的历史,也不是代表着人类走向未来必然经验的历史,更不是通往人类大同之道的唯一历史。但这部历史可以让我们对文明的起源、传播、交流、扩张与转型等方面有一个比较完整的认识;亦可以让我们明白“西方文明本质上是一种知识建构的混合物……它是复杂的意识形态实践的产物,是无数次身份认同之旅的产物,是文化宣传的复杂文章的产物。它的拥护者几乎可以用他们认为合适的任何方式来定义它”(Norman Davies, Europe: AHistory , Harper Perennial, 1998, p.25)。这就是我们研究“西方”如何形成,探索“西方文明”如何建构,思考“西方文明课程”如何传授的价值所在。更何况“随着工业化和现代经济与政治管理模式的传播,整个地球在某种程度上已成为欧洲思想和技术的继承者,研究和反思欧洲历史的形态似乎仍有其价值”(William H. McNeill, The Shape of EuropeanHistory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4, p.176)。
西方是一个发展的、流动的概念,每个时代各类后来被称为“西方的人”都在根据自身的需要贡献智慧,不断重塑“西方”这一概念,他们所进行的是一种文化接力。在中世纪,基督教塑造了欧洲国家的主要文化价值观,他们又通过文艺复兴把古代希腊罗马与基督教文明对接了;而十八世纪启蒙运动时期的理性、科学则奠定了近代西方文化的底色;法国大革命后走向自由与民主的社会观决定了政府形式;到十九世纪,工业化以及它所催生的工业资本主义体系逐渐定义了近代西方……而且西方的中心也在不断发生转移,不断出现新的中心,当代美国正是当下手持“西方文明接力棒”的奔跑者。二十世纪初,《不列颠百科全书》由英国转移到美国出版,这意味着引领英语世界的学术中心开始转移了;“西方名著”计划推行者艾德勒(Mortimer J.Adler)于一九六五年任《不列颠百科全书》主编,一九七四年出版的第十五版《不列颠百科全书》三十卷(一九八五年增至三十二卷),由索引、百科类目、百科简编、百科详编四个部分组成,使美国的学术创新能力得到完美体现,从而成为百科全书事业难以逾越的学术丰碑。
倡导美国高等教育改革的查理·艾略特(Char les W.El iot),在他担任哈佛大学校长的岁月里(一八六九至一九0九),从世界各地招聘杰出教师,使师资队伍多元化;将本科学院打造成一个重要的核心,周围是不断壮大的专业研究生院群;扩大选课范围,让学生拥有更大的选择余地,让英语、历史和经济学等现代学科能与传统的拉丁语、希腊语和数学等学科平起平坐;扩大女生进入哈佛的机会……这些举措让哈佛大学从地方性大学变为国际性大学,使得美国成为西方学术帝国的知识中心,成为二十世纪高等教育的引领者。一九三三年,洛布古典丛书的出版从英国麦克米伦出版社转移到哈佛大学,标志着美国成为西方古典文明的传人。岂止学术如此,美国早期建国者不也是在寻求西方古典资源来思考美国的政体问题吗?只不过是用想象代替对未来的设想而已。
“西方文明”的兴起是美国历史学专业史上最成功的故事之一。在美国,世界史教学最早始于一八二一年波士顿的英国古典学校,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许多学校都开设了为期一年的“通史”课程,与其他社会科学选修课嵌套在一起。一九一八年,哥伦比亚大学开设西方文明课程,旨在向美国人介绍欧洲的遗产,要他们明白为什么必须冒着生命危险来保卫这些遗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