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为什么要探讨犬儒主义?对此一个简单的回答是,犬儒主义虽然是古希腊哲学中的异类,但是经过两千五百年的演变,犬儒主义的现代形态——“狗智主义”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主要病症,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我们现在都是狗智主义者”:思想上看穿意识形态的虚假性,行动上却毫不犹豫地迎合它,因为只有迎合才有爆米花和绿豆汤。
从犬儒到狗智,这种变化是如何完成的?犬儒主义对于现代人仍有启示意义吗?我们能否摆脱狗智主义,想象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以上种种问题,英国学者安斯加尔·艾伦在新著《犬儒主义》中为我们提供了很多有益的视角。不过在进入上述问题之前,先来考察一下cynicism 的译名问题,因为对于哲学研究来说,字词之争往往也是实质之争。
艾伦用大小写区分“古代犬儒主义”(Cynicism)和“现代犬儒主义”(cynicism)。中译者倪剑青指出,艾伦并不是用首字母的差异分辨古今犬儒的第一人,早在一九七九年德国学者尼许斯- 普勒布斯廷就通过Kynismus 和Zynismus 对“古代犬儒主义”和“现代犬儒主义”做出了区分。乍看之下,德语比英语更加一目了然,毕竟K和Z 的区分要比大小写的C 更明确,但是英文也有它的优势——大小写很好地体现出古代犬儒之“大”和现代犬儒之“小”。按照艾伦的观点,现代犬儒主义之“小”,体现在他们“蔑视人类的真诚和正直”,缺乏社会或者政治的信念,是不折不扣的机会主义者和利己主义者,不但“否认我们有可能拥有一个更好的世界”,而且认定“任何改变世界的企图一开始就注定会失败”。与之相反,古代犬儒主义虽然举止乖张,离经叛道,目的却是通过揭批文明的矫饰和道德的伪善,回归自然本性,过“真正的生活”,在这个意义上,古代犬儒主义应该是也必须是“大写的”。
相比之下,中译的处境最尴尬,要么继续采用“古代犬儒主义”和“现代犬儒主义”,仿佛二者只存在“时代上的差异”而没有“气质上的鸿沟”;要么必须另觅出路,比如用“犬儒主义”翻译“古代犬儒主义”,用“狗智主义”翻译“现代犬儒主义”。倪剑青拒绝接受后一种译法,认为“狗智”过于“戏谑化”。我认为这个理由不成立,道理很简单,不是“狗智”太戏谑,而是“犬儒”太文雅了。
弗洛伊德认为狗有两个特征被文明化的人所不齿,其一是狗没有对排泄物的恐惧,它随地大小便,甚至还会吃别的狗拉出的屎,其二是狗没有对性行为的羞涩,随时会在街头交配。正因为古代犬儒在公共场合拉屎和自慰,当时的希腊人才会用“像狗一样”称呼他们,把像狗一样不知礼义廉耻的人翻译成“儒”,显然有拔高和溢美之嫌。据考证,“犬儒”一词的中译出处最早见于清末士人孙宝瑄的《忘山庐日记》,一九0一年一月二十九日,孙宝瑄记录了“海西上古哲学之第二期”的学派分支,提及“海西上古哲学”第二期小索格拉派(今译小苏格拉底学派)中有一派“曰犬儒派,其人名安期斯的耐士(今译安提斯泰尼)”。如果说“犬儒派”这个译名尚有几分道理,那是因为安提斯泰尼毕竟师出苏格拉底,位列希腊哲学诸流派,是不折不扣的知识分子—虽然黑格尔认为他们“没有什么哲学的教养”。
采用“犬儒主义”和“狗智主义”的译法,可以区分出二者在精神气质上的根本差异。而且“狗智”这个译名朗朗上口、铿锵有力,用(现代白话文的)“狗”取代(古代文言文的)“犬”,既标识出了古今之别,更传达出“现代犬儒主义”精致利己的一面:狗智狗智,像狗一样的出于求生本能的街头智慧也。
二
现在回到这个问题:从犬儒到狗智到底发生了什么?想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从犬儒主义自身入手。思想的龙种之所以常常收获跳蚤的儿子,极有可能是因为龙种本就孕育着跳蚤的基因。如果“大写的”犬儒主义本身就包含着“小写的”狗智主义,那么从犬儒到狗智的变化,虽然不能全怪犬儒,但也不能不怪犬儒。
以犬儒派最具典范意义的第欧根尼为例。据罗马时期作家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记载,第欧根尼自称是“发了疯的苏格拉底”。这个说法实在是妙,发了疯的苏格拉底也仍旧是苏格拉底,世人常把眼光放在第欧根尼的不雅举动上,却忘了无论是外在形象还是精神气质,第欧根尼(以及犬儒派)都比柏拉图(以及学园派)更接近苏格拉底。比如说,苏格拉底和第欧根尼一样地不修边幅,一样地不立文字,一样地更加看重公共广场而非学园内部的言传身教,尤其不要忘了,苏格拉底被判处死刑的两个罪名是“引进新神”和“败坏年轻人”,这意味着对于雅典的正统来说,苏格拉底和第欧根尼一样都是异类,他们都在挑战主流思想,追求“另一种生活方式”。
但第欧根尼终究是“发了疯的苏格拉底”,他与苏格拉底最大的区别在于,苏格拉底通过对话和反讽来揭露对方的无知,从而促使他们产生对智慧的渴望,而第欧根尼则用谩骂取代对话,“热衷于通过侮辱的方式来践行无畏直言”,从身体到语言全方位地冒犯听众,伤害他们的自尊。借用艾伦的说法,苏格拉底“试图在朋友和熟人之间制造一种存在的困惑”,犬儒派则直接“制造了暴动”。
艾伦认为,为了实现无畏直言,犬儒派必须变得无牵无挂,为了变得无牵无挂,必须摆脱身上的责任。在所有的责任与束缚中,“最重要的是良心。良心是一种自我管制的工具”。千万不要被上述说法所误导,以为犬儒派打算像狗一样把良心吃掉,过一种没心没肺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