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体用 真知 虚壹而静 气 心
儒家哲学的核心内容之一是道德哲学,而道德哲学的核心问题是道德动机。一个人究竟是怎样产生道德动机的,是来自对人类生存境遇的理性思考,还是对于人自身已然具有的天理性体的深刻认知,抑或是来自人类社会礼义制度和风俗对人的道德情感和欲望的教化和培养?对这些问题的不同回答反映了思想家们对于体用关系这一重要哲学问题的不同思考。事实上,体用关系问题的核心就是如何从“体”过渡到“用”。对这一核心问题的回答反映了思想家们各具特色的心性观和知情观。先秦荀子和宋代朱子都有着各自发达的道德心理学思想,本文以这两位思想家作为考察对象,分析其道德动机说的异同,进而通过对二者体用说和心论结构的分析来探讨儒家心论思想中形上与形下二元一统结构的重要意义。
一、“知”与“情”:朱子的道德动机说
朱子的道德动机说与其认知理论关联密切。对于朱子来说,“格物”与“致知”紧密关联,通过格天下之物,才能获得万物之理,而人的认知才能彻底。“格物只是就一物上穷尽一物之理,致知便只是窮得物理尽后我之知识亦无不尽处,若推此知识而致之也。”①虽然朱子强调通过格物的方式来获得关于外物的知识,但这种知识如果不能诉诸内心的思考和体验,也就不能成为真正的知识。“知”不仅意味着从认知角度的认知,而且还包括能够切实将这种理论性的认知付诸实践的内在思虑过程。唯有通过后者,“知”才能“得其所止”。朱子说:“知止,只是知有这个道理,也须是得其所止方是。若要得其所止,直是能虑方得。……能虑,是见得此事合当如此,便如此做。”①在这个过程中,“虑”是连接理论认知和实践行为的关键。“虑”就是考虑如何将理论认知付诸实践的过程,虽然本身还属于内在的思考过程,但已经带有了实践的倾向。也就是说,人对外界事物的认知必须要返回自己的内心,经历过内心的思考和体会才能使其成为一个人道德行为和实践的动机起源。
因此,对朱子来说,道德实践的动机是从对认知的思考和体会中自然流出的。一个人之所以有道德实践的动机,乃是因为他的“知”通过思考和体验达到了“真知”的层次,而不是停留在初级的理论认知水平。
“人各有个知识,须是推致而极其至。不然,半上落下,终不济事。须是真知。”问:“固有人明得此理,而涵养未到,却为私意所夺。”日:“只为明得不尽。若明得尽,私意自然留不得。若半青半黄,未能透彻,便是尚有渣滓,非所谓真知也。”②
所以,朱子认为“致知”必须要达到“真知”的层次,才能自然产生道德的动机——“致知所以求为真知。真知,是要彻骨都见得透。”③
朱子在对孔子“知之不如好之,好之不如乐之”进行解释时,认为知至极致而达到真知的程度,自然就会去“好之”,也就是发自内心地喜好或愿望,这其实就是所谓的动机。这种动机之所以产生,就是因为通过了心的思考和体会,使得对于外在的认知转化为对于人内在天理的认知——“致知乃本心之知”。④而“好之”到达极致,就会自然地“乐之”,也就是真正地将自己的愿望付诸实践。
不说不是真知与真好,只是知得未极至,好得未极至。如数到九数,便自会数过十与十一去;数到十九数,便自会数过二十与二十一去。不着得气力,自然如此。若方数得六七,自是未易过十;数得十五,自是未易过二十数,这都是未极至处。⑤
对于朱子来说,人之所以在现实境遇中不能适时产生道德动机,甚或为恶,乃是因为没有达到真知,也就是朱子所说的“只就外面理会得许多,里面却未理会得十分莹净,所以有此一点黑。”⑥所以,道德动机能否产生的关键在于能否在内心“理会得十分莹净”,即不能只去追求外在事物之理,而是要返归内心去思考和体会这些道理,有彻底的理解和领会才能真知真行。否则,就只能沦为对外在事物的知识性认知,不能落实到人的身心层面。⑦
我们可以看到,对于朱子来说,道德动机并不是来自情感或欲望,而是来自理性的认知,并且这种理性的认知必须要达到“真知”的层次才能产生道德动机。在这个意义上,道德动机的产生是理性认知发展自然而然的结果。既如此,我们能否得出这样一种结论,即朱子在道德动机理论中排除了情感和欲望的因素?或者朱子是将情感和欲望融人了理性认知——“真知”之中,从而认为达到了“真知”就会自然产生道德的情感和动机?同时,我们也有这样一种疑问:既然“真知”在道德动机的产生中起着如此关键的作用,那“真知”究竟是什么呢?它与道德情感和动机的关系又是怎样的呢?要回答这些问题,就要涉及朱子关于“心”与“性”关系的思想。
问:“心是知觉,性是理。心与理如何得贯通为一?”日:“不须去着实通,本来贯通。”“如何本来贯通?”日:“理无心,则无着处。”①
由此可见,在朱子看来,心是认知的主体,性则是形而上的天理,而“真知”正来自心对性之天理的认知。同时,心与性并不是二元的,心包含了性,而性也必须存在于心中才有其依托之处。正如朱子所说“心与理一,不是理在前面为一物。理便在心之中,心包蓄不住,随事而发。”②这就是说,心和性或理是合一的。心对性的认知如果彻底,达到“真知”,性自然就呈现于外,成为道德动机的起源。性或天理是道德动机的真正来源。
朱子说:“性不可言。所以言性善者,只看他恻隐、辞逊四端之善则可以见其性之善,如见水流之清,则知源头必清矣。四端,情也,性则理也。发者,情也,其本则性也,如见影知形之意。”③由此可见,性本身是形而上的最高天理,无法在道德上加以界定。道德的善恶只是存在于性所发挥和呈现出的外在之“情”,也就是孟子所说的侧隐之心、羞恶之心等四端。心之四端也就是道德的情感和动机。朱子说:“有这性,便发出这情;因这情,便见得这性。因今日有这情,便见得本来有这性。”④即,人的道德情感并不来自社会风俗和教化,而是来自人的形而上之性。在朱子看来,性本身就是最高的天理,它内在地包含了天地万物之理,因而性自身就能生发出仁民爱物的情感。基于此,朱子认为人一旦对“性”产生了“透彻”的“真知”,就自然能够产生道德情感和动机。所以,朱子所说的“真知”虽然看似一种知识性的认知,但其实是一种对于自己内心形而上天理的认知,是一种非常高层次的理论认知。达到了这种认知其实也就相当于实现了天人合一的理想,道德情感的产生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可见,朱子通过对形而上天理的认知推到具体道德情感这样一种自上而下、由内而外的演绎方式,似乎解决了道德动机的起源问题。需要注意的是,这样一种具体而微的道德情感在产生之后,并没有与内在的形而上天理完全脱离。对朱子来说,最高的境界乃是一种在形而上天理与具体道德情感间的平衡。朱子言道:“性对情言,心对性情言。合如此是性,动处是情,主宰是心。大抵心与性,似一而二,似二而一,此处最当体认。”⑤又言:“性者,心之理;情者,性之动;心者,性情之主。”⑥对于朱子而言,性是内在的形而上天理,情则是性在外的具体情感呈现,也可以被视为道德动机,而心则是包含了性和情的实体。因此,虽然我们可以说性是道德动机的本源,情是道德动机的呈现,但二者并不是完全隔离无关的。形而上的“性”和形而下的“情”融合在一起,共同构成了心这一具有形而上意味的行动主体。正如朱子所言,“心之全体湛然虚明,万理具足,无一毫私欲之间;其流行该遍,贯乎动静,而妙用又无不在焉。故以其未发而全体者言之,则性也;以其已发而妙用者言之,则情也。”⑦
在朱子看来,性虽然是最高的形而上天理,但缺少了具体而微的呈现也无法“用”,情虽然是具体而微的呈现,但少了形而上的天理也无法“妙”。只有结合了二者形成为整体性的“心”,才实现了“妙用”。
在天为命,禀于人为性,既发为情。……唯心乃虚明洞彻,统前后而为言耳。据性上说“寂然不动”处是心,亦得;据情上说“感而遂通”处是心,亦得。⑧
朱子从形而上认知推至具体道德情感的内在理路虽然在理论上是自洽的,但在“寂然不动”和“感而遂通”之间,也就是形而上认知和具体道德情感之间如何过渡以及如何融合相洽形成整体性的“心”的问题上,还没有做出详细的说明和解释。即,对形而上天理的“真知”如何能够“自然”地产生具体的道德情感和动机?进而,即便“真知”能够自然产生道德情感和动机,那人为什么还有如此之多不道德的情感和动机?这能够仅仅由没有达到“真知”来加以解释吗?陈来指出,朱子哲学中的“性发为情,情根于性”理论固然可以解释人的四德与四端的对应,但在解释为何从善良的本性中产生了不善的情感时,这一理论就会遇到困难。而这种从性到情的转化如果失去一致性,就会形成一个明显的体用之间的逻辑矛盾。①对这一问题,东方朔认为,
此一现象(指“做不好事的心”——引者注)只能从心所包含的情与欲方面去解释,是一个人的激情和私欲改变了其原本想做好事的认知。……“情”和“欲”具有松动和瓦解一个人的认知的力量,使得认知不成为“真知”,果如是,即道德修养不但应从认知方面着力,而且也应在情与欲方面加强。②
因此,如果情感和欲望是道德动机不可缺少的部分,我们就不能简单地将认知与道德动机直接划等号。之所以认知不能产生道德动机,其原因可能并不是因为没有达到真知,也并不是因为形而上天理是不完美的。即便有了形而上的真知,有了与自身性命相关的体认,但只要还有情感和欲望的存在,那就不能保证这些情感和欲望必然是道德的。在产生道德动机的过程中,因为有其他情感和欲望的影响,很可能会干扰正确的情感和欲望的生成。有时,人虽然能够充分理解孝悌的涵义,达到了真知,但一旦遇到不同场合就会产生私欲,从而不能真正施行孝悌的行为。在这种情况下,如何通过另外更有效的方式來培养正确的情感和欲望,使之成为道德动机的助力就成为一件必要的事情。更进一步来说,朱子的形上认知与道德情感之间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悬隔,从根源上来说也是由于对心本身的结构认知。如果心本身包含了形上和形下两个方面,就需要在这两个方面建立联系和贯通的通道。朱子似乎只是强调形上认知能够自然过渡到形下的道德情感,但对于二者之间具体的过渡方式则未加以解释。朱子关于心的学说需要在道德心理学方面加以更为深入的阐释,才能解决道德动机起源这一问题。在这一方面,先秦儒家荀子的相关思想可为这一问题的解决提供一条途径。
二、“虚”与“壹”:荀子“心”的二元一统结构
荀子说:“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