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夏 嘏福 大禹 夷夏之辨
国史上“夏”“夏代”“诸夏”“华夏”及“夷夏之辨”等一系有关“夏”的概念之起源及含义迄无定见。对于此一问题,我们认为目前而言唯一可资凭借的“可靠”知识是周人的历史叙述。本文即尝试从周人思想史的角度对此提出一些新的看法,以就正于方家。
一、“夏”的问题域
就史料而言,学界久已注意到先秦有关“夏”的材料集中于周初与春秋以来两类时段。其中见于《诗》《书》的周初一系史料尤引人瞩目。这一系“夏”有两种含义,一为指称“夏代”,一为周人自称。①相关解释或以为周人源出“夏”,或以为“夏”义为西方等,率皆缺乏证据。②
先将相关材料具列如下,以清眉目:
1.“有夏”
指夏人:
《尚书·汤誓》:“有夏多罪,天命殛之。”
《尚书·召诰》:“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
指周人:
《尚书·君夷》:“君奭!在昔上帝割申劝宁王之德,其集大命于厥躬。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
《尚书·立政》:“帝钦罚之,乃仟我有夏,式商受命,奄甸万姓。”
2.“时夏”
指夏人:
《多士》:“有夏不适逸,则惟帝降格,向于时夏。”
指周人:
《诗·周颂·思文》:“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罴民,莫匪尔极。贻我来牟,帝命率育。无此
疆尔界,陈常于时夏。”
《诗·周颂·时迈》:“明昭有周,式序在位,载戢干戈,载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
3.“区夏”
指周人:
《尚书·康诰》:“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庸庸,祗祗,威威,显民,用肇造我
区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
将上述材料稍加分析即可发现,周人以“夏”自称与指称“夏代”,相关句式可谓完全相同。故此我们从中得出的初步看法是:作为周人自称的“夏”当与夏禹、夏代之“夏”共享一个基本语义;后又因夏禹的独特地位,亦单独以“夏”指称“夏代”。
二、《国语》文本考证:夏与“嘏”的关联
《国语·周语下》记载了春秋时期周人英主王子晋对周灵王的一段谏语,透露出周人“夏”意识的关键信息:
(伯禹)克厌帝心。皇天嘉之,祚以天下,赐姓日姒,氏日有夏,谓其能以嘉祉殷富生物也。祚四
岳国,命以侯伯,赐姓日姜,氏日有吕,谓其能为禹股肱心膂,以养物丰民人也。
所论涉及姒、夏、姜、吕四姓氏的来源。王子晋解说的基本思路是声训。这一点在“吕”字上看得最清楚。“氏日有吕,谓其能为禹股肱心膂”,韦昭注日:“氏日有吕者,以四岳能辅成禹功,比于股肱心膂。吕之为言膂也。”①吕、膂二字音韵全同。这一对应性解释非常直接。
对于“姒”“夏”与“姜”,清儒俞樾已经指出:“上文‘赐姓日姒,氏日有夏,谓其能以嘉祉殷富生物也’,注日:‘姒,犹祉也。夏,大也。以善福殷富天下为大也。’然则此文亦当兼‘赐姓日姜’言之,不得专以‘氏日有吕’为说也。姜从羊声,养亦从羊声,疑‘养物’即说‘姜’字之义。依声为训,古书类然,以‘养’训姜,犹以‘祉’训姒也。韦氏未见及此,当补注日‘姜,犹养也’,于义方备。”②就“姒”“姜”的对应来说,俞说是也。
唯独对“夏”的对应性解释依旧含混。韦注亦然:“姒,犹祉也。夏,大也。以善福殷富天下为大也。”①既指出“姒”对应“祉”,又以“嘉祉殷富生物”作为一个整体对应“夏”,实非。我们认为,与“吕”“姒”“姜”相同,王子晋也应以某个具体的“字”对应解释“夏”。从文意来说,这一对应只能是后文的“殷”“富”二字。②
但这里马上面临一个问题,即“吕”与“膂”同音、“养”与“姜”皆从羊声、“姒”与“祉”同为之部字且以字声系与止字声系多有通假例,③诸字两两对应,皆语音关系密切。但“夏(匣母鱼部)”却与“殷(影母文部)富(帮母职部)”二字古音不谐。韦昭以来的旧注于此犹疑,原因也正在此。
我們认为,“夏”字的对应性解释为后文“殷”字。只不过此处本字非“殷”。《尚书·吕刑》开篇部分有一段穆王时期吕侯叙述的涉及夏之肇造的文字,也出现“殷”字:
乃命三后,恤功于民:伯夷降典,折民惟刑;禹平水土,主名山川;稷降播种,农殖嘉谷。三后成
功,惟殷于民。爰制百姓于刑之中,以教祗德。
其中“惟殷于民”一句的“殷”与王子晋所说“其能以嘉祉殷富生物也”的“殷”,从句法到思想史语境二者全都一致,皆谓禹成功之后的“表征”。二处所谓“殷”字当作同解无疑。
对于今本《吕刑》“惟殷于民”的“殷”字,或本作“假”。《墨子·尚贤中》引《吕刑》文:“三后成功,惟假于民。”孙诒让《墨子间诂》:“毕云:‘假,一本作殷。孔《书》亦作殷。’王鸣盛云:‘疑隶变相似而误。’……王应麟《汉书·艺文志考证》引《墨子》亦作‘假’,则宋本固如是。今本或作‘殷’,乃据孔《书》改,非其旧也。”④是从墨子文献学层面肯定《墨子·尚贤中》引文本作“假”。刘起舒则在《尚书》学中据以论日:“由《墨子》所引,知先秦本《吕刑》此字原作嘏、假。”⑤孙诒让亦以为“作‘假’,盖与‘嘏’通”,为方便讨论计,我们后文暂从孙、刘二先生说,将此字写作“嘏”。⑥
回到《国语》,则王子晋所云“殷富”之“殷”亦应本作“嘏”。这一点可以从我们讨论《国语》彼处谐声关系得到进一步确证。“叚、假、嘏、祜”一系字为鱼部字,正与“夏”古韵同部,且声母皆为牙喉音。
古文字尤其战国秦时期“叚”“殷”形近。据现有古文字资料可知,在春秋金文中,“叚”字上部手形即已讹为,与“殷”右上所从极为类似,战国至秦文字因之。此处当为形近致讹。⑦
三、通过“嘏”来理解“夏”
训诂学中“夏”与“段假嘏祜”一系字释义关系密切。如《尔雅·释诂》:“夏、嘏,大也。”《广雅·释言》:“夏,嘏也。”《方言》:“秦晋之间凡物壮大谓之嘏,或日夏。”此皆与王子晋同类,依“嘏”来释“夏”,甚至以“嘏”等同“夏”。但仔細分疏,二字同训之“大”义又各有所重。
首先来看“嘏”“夏”同训的实质。清人王念孙《释大》一文全面梳理古书中训“大”的字,指出“嘏”“夏”二者系同源词关系:“宏,大也。转之为夏……又转之为胡,《仪礼》日:‘永受胡福。”’①从现代语言学的角度严格而论,“嘏”与“夏”乃是共有“大”的义素。②
那么“夏”是由什么释义出发蕴含“大”的义素呢?对于《广雅》的“夏,嘏也”一释,王念孙《广雅疏证》日:
夏,嘏也。《乡饮酒义》:“夏之为言假也。养之,长之,假之,仁也。”郑注云:“假,大也。”《书大传》云:“夏者,假也,吁荼万物而养之外也。”《律历志》云:“夏,假也。物假大,乃宣平。”假,与“嘏”通。③
考之文献,“嘏”“假”“祜”等字除与“夏”相关一系材料外并无“长养”等义,而“夏”字却多与“长养”义相关联,如《独断》卷上:“夏为太阳,其气长养。”《管子·形势解》:“夏者,阳气毕上,故万物长。”《汉书·董仲舒传》:“夏者,天之所以长也。”《春秋繁露·阳尊阴卑》:“夏主养。”由此可知,“夏”之“大”义当是指“物壮大”,而此义系由其“长养”义引申。④
而“嘏”字作动词的基本含义是“受福日嘏”。《诗经·我将》:“我将我享,维羊维牛,维天其右之。仪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