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大概从来没留意过这件事。打开电视,走进电影院,坐在剧场里,甚至翻开书,你能看到的人,从某个角度来说,都是跟你一样的人。而我,基本上从来看不到跟我一样的人。”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舞台中央,聚光灯下坐着轮椅的赵红程平静又无奈地说出这段台词,眼圈红红的。
赵红程通常介绍自己为轮椅使用者,她更为人熟知的身份是视频博主@大程子好妹妹,她的B站简介栏里写着“一本绿皮书”。过去5年里,她在B站上发布了超过100条视频,测评各个城市及公共场所的无障碍设施,并分享自己的成长、工作、恋爱经历。
戏剧制作厂牌疯阁楼出品的独角戏剧《请问最近的无障碍厕所在哪里》正是根据赵红程的亲身经历改编,并由她本人出演。曾在阿里巴巴、网易、美团等互联网大厂就职的赵红程3年前成为全职博主,如今又多了一个话剧演员的身份。
舞台上,赵红程操控着拉风的电动轮椅灵活地“走”着,上坡、下坡、转弯、刹车,演绎着她的日常:她需要提前很长时间出发以应对路途中可能遇到的各种阻碍,等候电梯时她会被周围人好奇的目光包围,还有她在真实生活中最常遇到的困境——找不到无障碍厕所。话剧里,赵红程找遍整层楼终于找到了无障碍厕所,打开门时却发现里面已经堆满了杂物,成了无法使用的杂物间。
见过赵红程或看过她视频的人都会觉得她是一个开朗、爱笑、乐观的女孩,但在话剧里,赵红程总是充满困惑和软弱,常常痛苦和沮丧,这是一个不那么主流的故事,却是赵红程希望人们看见的,她的另一面。
话剧情节里,赵红程为一场即将到来的演讲准备了两份演讲稿,其中一份是人们喜闻乐见的励志故事,这个故事里的她幽默、积极、勇往直前,而另一份是她真正想要讲的、却总是难以讲述的痛苦的故事,这个故事里胡言乱语的她常常是软弱的。
“两份内容截然不同,可它们都是我。无论讲哪一份,我都没有撒谎,然而无论只讲哪一份,我都在撒谎。”这是属于演员赵红程的台词,也是赵红程自己的心声。
被看见的渴望
作为话剧演员第一次走进剧场时,赵红程从后台看着舞台前的一片座椅,害怕得几乎不敢上台。“舞台距离观众这么近吗?”赵红程甚至有些打退堂鼓。
直视观众,对赵红程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表演过程中,她还需要走到第一排观众的面前和观众互动,直接询问观众最近的无障碍厕所在哪里。赵红程只能硬着头皮去表演。
赵红程习惯于回避他人的目光。作为一名轮椅使用者,路人审视的目光是赵红程每次出门必经的“洗礼”,那些或好奇、或疑问、或同情的目光让赵红程感到不适和恐惧。“当你走过去的时候,每个人都在看你,即使他们并不冒犯,你也会觉得不舒服,没有承受过的人是很难理解的。”
话剧的舞台设计努力还原了这种被围观的场景。舞台上,赵红程左侧、右侧和上方的屏幕里出现了许多好奇的小人,他们从四面八方打量着赵红程,让她浑身上下不自在。
由于话剧的绝大部分情节都是自己的经历,在一次次演出和排练的过程中,赵红程反复进入那些过去的场景,心底的痛苦和委屈也时常被调动出来。
“我就想平等地展现一个轮椅人的生活。”
赵红程最能代入情绪的一场戏是关于芭比娃娃的。小时候的赵红程很喜欢洋娃娃,她买了许多芭比娃娃,并购置了各种各样的衣服来打扮它们,但在上大学之前,她从没见过坐轮椅的芭比娃娃。
“如果小时候的我看到有坐轮椅的芭比,我该有多开心。我甚至不需要拥有它,只需要看到它。”每每讲到这句台词,赵红程都要努力控制情绪,避免自己哭出来,影响后面的表演。即使时隔很久再排练,每次看剧本读到这段戏,赵红程还是会落泪。“原来我可能没有那么深切地感受到这件事给我带来的委屈和心痛,但编剧把这种看似很朴实和平淡的情感细腻地表达了出来,一下子击中我的心。”
还有一场戏需要赵红程在说完台词“我想要被看见”后环顾现场,在赵红程看来,这个动作“太重了”。排练时,赵红程一度因为这场戏崩溃大哭,讲述台词时自己过往的心酸和委屈都涌上心头。到了正式表演的时候,赵红程环顾现场观众,观众或茫然、或奇怪、或震惊的表情更是加重了她的委屈,她也更难若无其事地说出这句话。“在舞台上看到大家的反应,更加确认大家跟我是不一样的”,赵红程说。
赵红程太渴望找到同类和被看见了。她时常觉得孤独,世界上关于残障者的范例似乎只有海伦·凯勒,看遍了各种影视剧她才终于在电影《四大名捕》里找到一个坐轮椅的主角——刘亦菲饰演的身怀绝技的高手拥有一个会飞的轮椅。不过,这些只是表面,在日常生活中,赵红程经历了太多不被看见的时刻。
毕业后去互联网公司工作,赵红程发现办公楼除了按照建筑标准的要求设置的无障碍卫生间,没有专门为残障员工建设其他无障碍设施。只是因为公司有足够的财力,许多她可能遇到的问题“顺带被解决了”。比如轮椅使用者需要比其他人更大的工位,而公司的每一个工位都足够大;办公楼里基本使用自动门,赵红程也就不需要自己开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