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粒普普通通的种子,比小指的指甲要小一些,形状像一只耳朵,但耳廓部分已经磨成菲薄的褐色,已经破损、销蚀,只是那两层褐色的种皮紧紧包裹着种子,恪尽职守。这粒种子命运坎坷,从它的出生地一路行来,先是夹在一件行李的边缝里,然后又掉进了行李内,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它竟然钻进了主人的衣袋里。对这粒种子而言,进入行李中某件衣服的口袋是一件划时代的大事,因为假如没有这当初的偶然举动,它的命运将是另一种模样,不可能到群山之中,栖落在一条急流之侧,愤然长成一株参天大树。但离奇的事情总在发生,这粒种子一不小心溜进了口袋里,又被那个年轻人带到了深山中。那是一个离开故乡来到城市打工的青年,当时像他这种人随便在城里一抓一大把,他们从一个街区漂到另一个街区,从一个工厂转到另一个工厂,拿到可怜的仅够活命的薪水,到了年尾,能带够购买年货的钞票回到村庄已属不错。但打工仔们生活得倒是挺快乐,不缺吃不缺穿,优哉游哉,老家对他们的希望本来就不奢侈,他们吃穿用度之后能够带回买年货的钞票已让家里人满足,因为许多人还在外头出了事呢。谁谁谁参与贩毒被判无期徒刑,谁谁谁在哪儿挖煤塌顶,连个囫囵尸首都没带回,就像是一缕空气,散了也就散了。比起这些不幸的人,能好好地看见人活蹦乱跳地回来,而且还带着足够购买年货的钞票,欢欢喜喜过个大年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所以这个年轻人就可以长年游荡,拿个事儿不当事儿做,从这个厂转到那个厂,倒是桃花运很盛,身边没有断过眉目清秀的姑娘——大都是从老家来的,或者是一个厂子的。有一天这个年轻人带着一个姑娘来到了环绕城市的这座大山里游玩,是周末,但因为这山离城不近,有些偏僻,所以并不热闹,甚至还有些冷清。这年轻人就是看中了这山的清静特意来的,他们在山谷里左拐右拐,爬上爬下,兴奋得满脸通红,而且在某一处根本不可能有人的僻静角落还亲密无间,做了所有该做的事情。他们很是逍遥,很是尽兴,一切胡乱热闹之后两个人依偎着余韵袅袅时,那个眉眼清秀的姑娘一只手绕过他的后背,顺便插进他身体另一侧的口袋,想更紧地和他燕昵融合。这时候,这粒种子悄悄藏在衣袋的褶皱里兴奋地触了一下她的手指,她立即对口袋进行了清理打扫,将空空的口袋翻过来,那粒种子趁机飘落,随着一阵风跳进了他们面前的溪涧里。
因为是春天,溪涧里清流澎湃,已经有点激流的端倪,但还不是真正的激流。要是到了多雨的夏天,这些水绝对不会像这样沉得住气,它们总要展示一下。凡事皆如此,合适的时候任何事物都喜欢炫耀一下自己的能耐。但这时候水流无法湍急,因为仅仅是细雨连绵,水量太瘦,浅尝辄止,不够发脾气的资本。要是溪流发了脾气,这种子将是另一种命运——它会被激流卷走,会折戟沉沙,在水底变质腐烂,溺毙绿色之梦。是春天温和的水流救了它,回旋的水波轻轻地托举着它,把它安然推向靠岸的浅滩,推了一下又推了一下,促使它抓牢了泥土。它抓住了松软的泥土,而且借助推举的细波一跃,贴在了略微有些发黏的一块泥土上。它悄悄地欢喜,知道自己有做美梦的资格了。只要抓住泥土,只要不被溺毙,它就能改写自己的命运。它很清楚,于是它不敢懒惰,马上开始膨胀身体。其实此刻它已经有些疲倦,想歇一歇。它正处于生命启动的初始点,此刻总是精力充沛但又最容易疲乏,它难以逃脱规律。但它克制着,强打起精神与身体的倦怠作战。它吸啜着水分,也吸啜着温度,咬紧牙关,憋胀身体。当天夜晚,天气并不暖和,但这粒种子还是从贴紧肌肤的土层深处蕴蓄够温暖,召唤隐藏的根芽崭露。它成功了,第二天的阳光照临它时,它饱胀的种粒已经撑破了皮壳,一点点白色的根芽探出来,似有似无。它用纤细的、脆弱的根芽宣告成长的大戏开幕。
此刻,哪怕是一点点小小的外界力量干预,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能够让它脱离岸边的泥土,就能让它成长的美梦破碎。要是今夜落了一场小雨,水流略大;要是清晨的微风乍起,有一小股风不慎溜进了涧谷,吹动了忍受着痛苦裂变中的它……这些微不足道的因素都能干扰它的生命进程,都能影响它的未来,甚至可以是决定性因素,说不定它就要胎死腹中,不再有未来。但是第二天阳光很早就洒布天空,风都藏进了更深的山谷,压根儿没有前来冲撞进犯的意思。天时与地利,都促使它快马加鞭赶紧萌发。它在清流里丝丝毫毫,探出并膨胀根芽。它悄悄地伸展芽尖试图探进泥土中,那样它就可以借助这一点点泥土安家立业,屹立身躯了。它有条不紊地实施着它的计划。根尖锲而不舍,蹑手蹑脚钩住了泥土,并神不知鬼不觉潜行。现在,这棵芽蕾已经暗暗欢喜,它不再害怕什么了,它为自己的努力,自己取得的成功而骄傲。尽管前途凶险密布,但来之不易的小小成功不能不让它倍感自豪。
一条小鱼游来了,张嘴啄了几下芽蕾。还好,小鱼是友善的,根本没打算一口吞掉它——其实这鱼想吞掉它也不那么容易,因为拧起了细纹的水流都不能拽开它了,它已經和泥土成为结伴兄弟,已经不能轻易扯开它。它加快了步伐成长,它知道只要它超前一点,它活下去的希望就多一点。它忍受着碎裂与增生的痛苦,忍受着对陌生环境的恐惧,忍受着对未来一无所知的渺茫与迷惘……它忍受着这一切成长成长。中午的阳光更加温暖,夜晚的风也不那么冷砭肌肤了。它只用了三天时间,已经牢牢伸进了土层深处,现在即使流水像夏天一样激荡,也不一定能对它构成威胁。它可以一边在波浪里挣扎身体,一边更勤奋地生长根须。现在它已经拥有了不止一根、不止十根根须,它要让它的根须遍地开花,占领这岸边的一坨泥土。它要让波浪对它没有办法,让风对它没有办法,让有意与无意的一切敌意都对它的成长束手无策。长大长大,它只有这一个想法,只为了这一个想法而不舍昼夜地行动。
这个城市是一个北方城市,几乎算是没有春天,常常是直接从冬天跃进了夏天。天气在进行着剧烈的转换,风和日煦并没有多久,也许仅仅几天,马上转暖,暖得不行,像是太阳一下子跳了下来,中午能烤炙得人浑身是汗。是啊,这正是这树苗生长的大好时光。它高兴极了,在晨风中欢笑,在晚风中欢笑。过了夏至节气之后,它已经蹿到二尺多高,全身披挂有六枝羽状复叶,中轴的身坯已经有小手指粗细。为了躲避陡峭的溪岸,收获更多的风和阳光,它的身子略略探出,靠近根部的躯干形成了微微的弯弧。
它沉浸在阳光雨露中,全神贯注生长,无暇他顾。它甚至忘记了季节,或者说它根本不知道夏天之后是秋天,秋天之后是寒冬。它没有丝毫经验,不知道在北风乍起寒霜骤至之前做好准备,停滞成长的速度,萎黄叶片,收缩梢芽……这些它全不知道,以致那年冬天它的绿叶全被一场酷霜打蔫,像被劈顶浇了开水烫过一样。第二天寒风一抽太阳一晒,叶片干枯蜷曲在了枝梗上,数日之后满树开始荡响呼呼啦啦的死亡哀歌——那种发自它身体上的声响让它害怕,真是难听死了:干燥、嘶哑、类似窃窃私语又类似兵刃撞击。它为这声响来自自己身上而羞耻,在深沉的满天星光的夜里,它被这摇碎寂静的声响抖得心惊肉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