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手拈花
作者 周华诚
发表于 2024年7月

菖 蒲

菖蒲这小小的草,城市中难侍弄。不过我也见到不少人,能把菖蒲养得很好,绿茸茸,活泼泼。比如蒲痴王大濛,他有一座园子,他在园子里植蒲、刻盆、画画、弄石,悠然世外。那座园子里有多少种菖蒲呢,我是数不清。虎须、金钱、石菖蒲、金边菖蒲,黄金姬,还有一些稀有的品种,有栖川、贵船台等。他终日与蒲相对,日长如小年。再如我的友人马国福,在南通生活,平日里插花,喝酒,大鱼大肉,大俗大雅,他养的菖蒲也好得很,放在喝茶的茶桌上。爱蒲之人都是雅士,读书人喜欢在书房里养那么一盆或几盆蒲草,算是一种清玩。

我家处于城市中的高楼,阳台朝南,夏天光照过于充足。出差几天,回来一看,阳台上的铜钱草、吊兰都晒蔫了,遑论别的花花草草。有一回把一盆菖蒲也曬蔫了,心里怅然好久。喜欢一样东西,就会被这东西所役,这也是毫无办法。人要做到旷达如草木,洒脱如流水,难也。有一年,我到北京学习四个月,就带了一盆菖蒲去了。别的行李可以打包,装箱,唯这一盆蒲草连着石盆,是装在手提袋里拎着上高铁的。

高铁上,一盆蒲草在小桌板微微颤动。火车风驰电掣,一路呼啸北去。

后来我同学向阳对我这一个举动感到甚是惊异。他没见过这来自南方的菖蒲。后来看我买大桶的纯净水,自己泡茶喝,也给蒲草喝,也感到惊异。他有一次写文章,就把这个细节写进去了。还有一个细节,我是南方人,喜欢吃笋。他是北方人,爱极吃面。我们有时去吃牛肉面,有时一起吃江浙菜,江浙菜里多有笋。有一次我跟他说:“你吃了一根竹子啊。”四个月之后,那盆蒲草就留在北京了,也不知道后来长势如何。

菖蒲最宜在南方山野之间生长,在北方生存起来不容易,居京城就更不易。我从老家桃花溪里采掘的石菖蒲,算是菖蒲里头最好养的,生命力极其强盛。我给它装个石盆,草旁卧块石头,泥上铺点苔藓,做成个小盆景的样子。这样的石菖蒲,在乡下,就随意放在稻之谷的屋角,或围墙边的背阴处。天落雨,它接着。晨间凝露,它也接着。不用管它,自然长得欣欣向荣,叫人看了感到愉快。偶尔把这一盆草移到室内,置于案头,放在茶室,都生机勃勃,一派野趣。这样的石菖蒲,年年春天发得好。

城市里养菖蒲,就难多了。一年四季都是空调,菖蒲受不了。菖蒲喜欢自然,喜欢纯净清凉的空气,且空气须是流动的。这就是乡野之间才有的条件。有时往山中去,溯溪而上,看到溪中菖蒲极多,就觉得这是个好地方。难得啊。

文人喜欢菖蒲,也喜欢画菖蒲。金农有一幅《菖蒲图》,画面当中是三盆菖蒲,短而细密,长得真好。金农是“扬州八怪”之一,也算个蒲痴了,今天给菖蒲画画,明天给菖蒲娶亲,玩得很有仪式感。作家王祥夫,梅花画得好,算是梅痴,虽然他虫子也画得好。有一回,一起到贵州参加一个活动,在山寨里,晚饭时吃了不少酒,大家都有些醺醺然。后来碗碟收走,他唱了一段戏。又有人要他写字画画。于是,纸铺开,墨研上,一屋子的人排着队,要字要画。

那得画了多久?反正很晚了,估计画得酒劲都散了。最后他说,我给你画一幅吧。画幅什么呢?我说画个石头菖蒲吧。他就画了石头菖蒲。画完他又说,这要稍稍地上一点色多好。旅程之中,哪有人带颜料,最后,他取了一把茶叶泡了杯浓茶,竟是一层层地给菖蒲上了色。这幅菖蒲图我收着,在城市养不好菖蒲的时候,也可以挂画看看。

紫 藤

车行在弯弯山道上,忽有人说,能不能停一下?

路边一棵紫藤树,挂了一树紫藤花。山风拂来,紫色花瓣片片飘零。大家下车去摘花。有人说,这么美的花,白白落了可惜,若是摘了,还可以做一道菜。

这是在仙居的杨丰山上。从此处俯瞰村庄,梯田层叠连绵,田间油菜花已然谢尽。油菜挂满果荚,碧绿一色。极目远眺,青山浓淡。所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层层之外,更有一层。

晚上吃那道清炒紫藤花时,我脑海中依然浮现一幅略施淡彩的山水画。

我是第一次吃紫藤花。紫藤花一串一串,未开之花有些像小靴子。有人说这看起来像槐花。我以前还吃过锦鸡儿,土话叫“小娘儿脚”,也有人叫黄雀花。这三种花,都在四月里开,形状也差不多,如小鸟欲飞,唯有颜色不同——锦鸡儿的颜色是黄色,槐花是白色,紫藤花是紫色。

紫色的紫藤花,有着甜津津的味道,花里藏蜜——我在树下摘花时,生吃了好几枚,清香甜美。

有花的村庄,怎能不美。

我之前看过杨丰山的照片。有一张,时节应该比现在晚些,梯田里的油菜全部收割完毕,田里翻耕过,灌上了水,水面如镜。一场雨后,云雾缭绕,群山与田埂弯弯曲曲,如诗如画。杨丰山属仙居县朱溪镇,这些年,村里依托两千亩梯田的自然人文风光,努力连接社会各种资源,想发展特色水稻产业与村庄旅游,带动农民增收。

是葱花把我喊去杨丰山的——葱花说,杨丰山四时皆美,春天有油菜花,夏天有水稻田,秋天有金黄稻浪,冬天有皑皑雪野,随便拍张照片,都是绝美的明信片。就这样,她成功地把我们喊上了杨丰山。当然,她所言非虚,杨丰山果然很美。

此外,把我们引来的,还有作为中国水稻研究所的专家朋友们的一腔热忱——他们蹲点联系这个高山村庄,也是想为村庄的发展出一点力气。

此刻,一树紫藤花下,村民、水稻专家、建筑师、回乡创业青年、文艺青年,就以这样的方式相遇了。山风轻拂,花香荡漾。

层层叠叠的梯田,弯弯曲曲的山路,拾级而上,一直攀登,不知几千步也,渐渐额头冒汗,身心爽快。好久没有这样,在大自然间自由畅快地呼吸。山野间鸟鸣,花香,青山远,云影动,都觉可爱。

紫藤花做成菜,吃起来满口花香。

吃紫藤花时,便想到要谢谢周天勇彼时大喊一声“停车”。这个浪漫的男人,他看见紫藤花时,就好像看见了一道菜。

吃过夜饭,一枚大大的黄色月亮挂在天边。我们坐下来喝茶。周天勇从车后备厢中取出一饼普洱茶,取出一个纸箱子,里面是整套的煮茶器具,最后又搬出一桶水来。他说,那是从他老家的山里接的泉水,适合泡茶。

水沸,茶香四溢。

他又取出好几串紫藤花来。这才知道,原来他看见花时,不仅看见一碗菜,还看见一壶茶了——遂偷藏起一些。他拎起一串紫藤花顺手一撸,花朵纷纷落进茶壶,茶香里,飘出紫藤花的甜香。

梅 花

在唐伯虎集子中翻到两首除夕的诗,一首是,“紫烟塞屋罐鸣汤,两岁平分此夜长。鬓影鬅鬙灯在壁,壮图牢落酒浇肠。命临磨蝎穷难送,饭有溪鱼老不妨。扫地明朝拜新岁,吴趋且逐绮罗行”。其中一句“饭有溪鱼老不妨”真是动人。那时的溪鱼常见,山中老叟扛一支钓竿,在溪边坐上半天,应该能钓得不少。现在溪鱼珍贵了。在杭城找一间开化菜馆或衢州菜馆,点一道红烧溪鱼,往往所费在百儿八十元。溪鱼的确是比大鱼鲜美,无可争议。

唐寅另一首除夕诗:“柴米油盐酱醋茶,般般都在别人家。岁暮清闲无一事,竹堂寺里看梅花”。这又令人欢喜。想到半个月前,我曾到黄岩访委羽山,与章云龙老师一起到大有宫闲坐喝茶。委羽山永明子道长须发飘飘,仙风道骨,与我等一同饮茶谈天。大有宫清静,后面有一間屋子,用作书画室,见章容明老师画梅花。

黄岩还有一口古井“梅花井”,为南宋淳祐年间(1241—1252)黄岩南门郑氏所筑。八百年前,方山南麓一带的百姓喜植梅树,方山南麓至十里铺,古道两边梅花盛开,俗称十里梅林,无数名人雅士曾行经此古道。宋宣和年间(1119—1125),

知县王然在此建造“梅花亭”,南宋的状元王十朋写有《梅花亭》一诗。

本文刊登于《广州文艺》2024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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