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鸟三种
作者 朱朝敏
发表于 2024年7月

我知道高贵的口音,

和明晰的,不可避免的节奏;

但我也知道

黑鸟和

我所知道的有关。

——华莱士·史蒂文斯《看一只黑鸟的十三种方式》

儿时,我见到浑身黑黝黝的鸟雀,身体蓦地发条一般绷紧,一颗心嗵嗵乱跳,呼吸也大乱,恐惧藤蔓一般爬满了小小身体。那么黑,犹如黑云压境,却分明又有什么针尖一般扎疼或麻痹我的眼睛。不只眼睛,还有整个器官,耳朵、嘴巴、下巴、双手和双脚。

幼小的心灵,大概是拒绝黑色的,何况是大面积的通体黑色,尤其是有毛发的动物。在幼小的我看来,毛发长在身体上不可理喻,冲撞人的眼睛,而拥有丰厚毛发的动物一定具备无法防备的攻击力——说时迟那时快就会扑向我身体,弄出伤残来,搞不好小命还会轻易就丢掉。而拥有黑色的毛发——那简直是雪上加霜的狠命刺激,意味着狠毒和魔力,就算不动手,也在视觉上率先打击了异类。它们天生就是玩转天下的高手。

黑鸟出现在幼小的我眼前,那么多,我根本无法辨别它们的种类,遑论具体而细微的特征和彼此的差别,只好通通称呼为黑鸟。如果一定要说出什么不同,只能用视觉直观的“大和小”来区分。心中的害怕,规避了熟悉和辨析,也透视出心灵的拒绝感,强烈到不可动摇。

长大后,心灵也成熟不少,也具备了接受力,以后再见到黑色的鸟,也不那么拒绝了。不过,那是偶然的机会,而且目睹的差不多是形单影只的家伙,运气好的话,至多不超过同类的三个。

慢慢地,我知晓了三种黑鸟,八哥鸟、乌鸦和黑鹳。

八哥鸟最常见,也好区别。雀类椋鸟科,体形上与一般鸟雀不相上下,通体黑色,用俗语来说,就是“乌漆麻黑”,不过好区分——前额长有长而竖直的羽簇,犹如鸡冠。另外,尾羽和尾下覆羽呈现白色端斑,嘴壳乳黄色,双脚是老黄色,常以蚊蝇、蝗虫等昆虫为食。栖息在低山和山脚平原地带的次生阔叶林、竹林和林缘疏林中。爱学舌,能学说话。是的,这家伙,耐心观察后,听下它的叫声,或者尝试招呼它,它就会露底。

我发现它,是我去江边树林玩耍时偶遇的。那是孟春季节的下午,树林里草木茂盛葱茏,野花争艳散发阵阵清香。那里是牛羊的天堂。孤岛上养羊的有一些,但相对养牛来说,就少得多了。水牛黄牛和它们的儿女或站或卧,悠闲地啃着草皮,或者就是发呆,偶尔甩动了尾巴打出一个响鼻,闲闲地发出哞哞声。但一个水牛背上,两只黑鸟并排站立其上,也不怕人——要么就是没发现站在远处的我们。水牛似乎享受它们的站立,舒服地甩动尾巴,还安然自得地低下脑袋啃吃脚下的绿草。黑鸟也不时低下脑袋,嘴壳颤动——我睁大眼睛盯看,发现它们居然是在啄吃牛背上的虫子。那叫牛虻吧,也许就是蚊蝇,牛背上常常落满了它们,却无法赶走。现在有了捕手,为它们解难。难怪水牛那么舒服,这不亚于被人挠了痒处。

表姐低声说道,八哥子,我来逗它。

说着,表姐嘬起嘴唇,吹出一声婉转的哨音。让我听来,就是画眉或者黄鹂鸟的鸣叫。八哥马上附和了相同的鸣叫。表姐朝我吐吐舌头,又学起青蛙的呱哇叫声。这声音好学,我也会,我跟着发出呱呱声。八哥不服气,居然学了表姐的呱哇声后,又重复我的呱呱声。我和表姐一对眼,忍不住捧腹大笑。这下,惊吓到那对八哥,它們发出一阵聒噪。我至今记得它们原本的声音,仿佛七嘴八舌的唠嗑后的回声,嘈杂又绵长,还在耳膜产生奇异的回荡。

八哥的魅力在于它的学舌。这项技能是与生俱来的,与它喉部结构有关。中国很早就有文字记载八哥学舌的本事。翻闲书,偶尔看到明代庄元臣所著的《叔苴子》,里面有这么一段关于鸲鹆(八哥)学舌的描述:“鸲鹆(八哥)之鸟出于南方,南人罗而调其舌,久之,能效人言,但能效数声而止;终日所言,唯数句而已……”这则故事本是借八哥学舌反讽当时文坛抄袭之风日盛,却也道出了八哥这种鸟超群的模仿人说话的能力。

八哥要学说人话,并非促使它说就能说的,民间有“调教”说法,正如上面这段文字中所提到的“调其舌”,似乎就是调教舌头的意思。民间长时间以来,认为舌头正是八哥“能效人言”的关键。为了更好更快地调教八哥说好人话,人们以为,只要捻去八哥舌上的一层硬皮,让它的舌头变得更柔软、更灵活,从而帮助它打开学舌的“任督二脉”。但科普资料说,这番“捻舌头硬皮”的操作完全是人们一厢情愿的主观臆断,毫无根据。因为在野外,八哥也会模仿别的鸟类甚至其他动物的叫声,这种优秀的模仿能力是它与生俱来的技能。为何有这样的技能?与它的喉部结构有关。八哥依靠鸣管发声,空气从鸣管中流过,带动鸣膜震动从而发出声音。不仅如此,包括八哥在内的许多鸣禽的鸣管两侧还附生有发达的鸣肌,它们可以通过鸣肌调节鸣膜的紧张度,从而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模仿人声也是一样的道理,而这个过程其实并不需要舌头的参与。

八哥在孤岛有美好的故事,在七十年以前。

彼时的孤岛古木森森,草木和庄稼郁郁葱葱,堰塘深潭遍布,而地表也并非现在的一马平川,大有起伏,既有为了防止夏天洪涝而建筑起来的高台大坡,也有深潭水塘边耸起的丘陵。那时祖母他们所在的村子里有一口大深潭,深潭北边就是丘陵,丘陵上草木峥嵘,顶端坐落一座年代很久的庙宇。那座庙宇似乎灵验,孤岛上的男女喜欢朝拜,香火一直旺盛。祖母说,庙宇香火旺盛的另一个原因在于,庙宇建筑都是金丝楠木,供奉的佛像和宝贝也多。20世纪40年代初期,日寇侵略到长江中下游一带,很快发现孤岛在沟通南北交通中的便利,也攻下了孤岛,并在此驻军。以后就隔三岔五地上这个丘陵去庙宇拜佛。拜佛中,发现了里面的宝贝,越发来得频繁了,大概想占为己有。

春末夏初时,日寇一行人又来到庙宇,并封锁了上下丘陵和出入村口的通道,还抓来全村人,将全村人集合在深潭边丘陵入口处的大道场上。那个道场是村里轧花的大仓库前面的场地,平时用来晒棉花和祭祀祖先,遇到事情,就用来集合村民说事议事。这次日寇将村民抓来,也集合到道场上,说是庙宇里藏匿了被抢走的军资,刚发现,又被人转移走,那么一定是村里有人配合帮助转移走军资。这样的人,被日寇定义为“奸贼”和“叛民”,必须找出来,否则要杀光全村人。

被抓到道场上的村民,有老人、孩子、青壮年,还有没藏匿好的妇女。村民见那些日寇全都带着枪,还将枪端起来对准他们,哪有不害怕的?全都吓得战战兢兢,至于日寇说的话——有翻译译成了汉语,全是令人胆战心惊的威胁话。不过,领头的一个日寇气急败坏,叽里呱啦地不停地咒骂威胁,里面重复最多的就是“八格牙路”。眼看没有一个村民上前指认所谓的“奸贼”“叛民”,也没有一个主动承认,领头的日寇大喝一声“八格牙路”,掏出手枪准备行凶,以此达到威慑恫吓的效果。奇迹发生了,几只黑不溜秋的八哥轮番学舌叫道:

八格牙路

八格牙路

八格牙路

……

日寇肯定不知道八哥这种鸟。

本文刊登于《广州文艺》2024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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