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电站里的“隐形冠军”
作者 南翔 陈康太
发表于 2024年7月

与陈永伟约好傍晚在大亚湾核电基地的一个校址见面。进了基地大门,还得驱车数公里,沿着一条依山傍海的大道——先入岭澳大道,再接长湾大道,颠簸起伏,途中鸟声啁啾,涛声入耳,各式热带和亚热带植物蓊郁葱茏。令人感叹,这真是一个读书的好地方啊。

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将世界核电站的厂址以安扎在滨海、滨河、滨湖划分为三大类,按习惯,滨河、滨湖厂址的核电站通称为内陆核电站。原以为核电站多建在海边,没想到全世界的内陆核电站竟占投运核电机组总数的一半左右!像美国、法国、加拿大和德国等国家,其内陆核电站占比都超过了一半,而我国核电厂则基本分布在沿海地区。比如大亚湾核电站位于广东,秦山核电站位于浙江……滨海而建的核电站有几个优点:一是其在运行过程中会产生巨大热量,便于引入大量海水进行冷却,同时也对核废水进行稀释;二是滨海地区有着天然的地理隔离优势,更利于处置突发情况;三是海边更便于大件设备运输。

经被采访方介绍,我们得知陈永伟是1986年生人,正当青春,便已担任中广核运营公司的首席维修技师,负责核电站大大小小一万多个仪表盘的维修测量工作,专注核电站反应堆控制及保护技术已有十多年,先后获广东省技术能手、全国电力行业技术能手、中央企业技术能手等多个荣誉称号,并入选“中国科协青年人才托举工程”,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朝闻天下》曾在“大国工匠”专题中对他进行过采访和报道。

陈永伟与我们前后脚到达晚饭地点。瘦瘦的个子,着深色POLO衫,長期的海风吹拂使他的皮肤略显黝黑。趁天色未晚,我们沿着海滩漫步了一段,沙子细白,水波平静,远眺可见零星岛屿,渐渐沉入在暮色斜阳之中。

晚饭后,陈永伟领我们到专家村入住。此专家村的来头,颇值得一说。

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的开山炮石破天惊,深圳特区乃至珠三角地区发展势头迅猛,各类大型工程纷纷破土动工,同时期,香港的新界也在大力开发建设,电力供应不足成为限制两地经济快速发展的一块短板。1982年,国务院批准采用法国核电技术来建设大亚湾核电站。从1987年开始动工,到1994年正式投入运行,中法两国通力合作,大亚湾核电站历时七年而建成。彼时期我们国家的核电技术和经验都还青涩,在1986年切尔诺贝利事件的阴影下,核电站建设尽管不算举步维艰,却也担忧颇多,说是小心翼翼,当不过分。来自世界各国,尤其是法国的一千多位核电专家给予我们很大的支持,专家们在大亚湾核电站工作和生活的地方,正是我们今晚为采访落脚的专家村。

专家村内小路纵横有序,宿舍都是四五层的小楼,简朴大方。小路用的是古代文人的名字,屈原路、李白路、苏轼路……房子则以花卉树木为名,栀子阁、木兰阁、芙蓉阁……如此密集而随处可见的蕴含着浓郁人文色彩与焕发自然气息的称谓,让来者对核电站厚墙高筑与庄肃不苟,对冲了不少柔婉与温馨,没有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生分,平添了几分亲近感。

找到我们将要入住的海棠阁,四层高的房子,被一棵棵大榕树、白兰树簇拥着,外部刷成米白,里面没有电梯,过道和楼梯颇像大学生宿舍。进得屋来,稍做安顿,便在这里开始了与陈永伟的深聊。

陈永伟的家乡在浙江省嘉兴海宁市。曾听过一首关于海宁的童谣:“小辫子,笃笃叫,硖石街田鸡叫,侬啊要,我啊要,硖石街买糕糕,记得海宁好,钱塘江潮水高啊高……”里面唱到的硖石,是中国现代诗人徐志摩和民国时期的军事教育家蒋百里的故乡。除此之外,海宁还出过王国维、金庸等中国近现代史上著名的文化人物。

观赏钱塘江潮,自汉唐起便蔚然成风,至今犹盛。每年农历八月十八,钱塘江的潮峰最高,可达数米,苏东坡曾有诗赞“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海宁得益于地理位置的优势,历来是观钱江潮的胜地,有“一潮三看四景”的说法——在丁桥镇可观“双龙相扑碰头潮”,在盐官镇可观“江横白练一线潮”,在老盐仓可观“惊涛裂岸回头潮”,到了夜间还可观“月中齐鸣半夜潮”。其中的丁桥镇大缺口观潮点,往北不到5公里有个万新村,37年前,陈永伟就出生在那里。只不过彼时的小永伟,尚没有条件饱览家乡的人文与自然美景。

陈永伟的父亲是海宁实验油厂的一名职工。那是规模很小的一个油厂,创建于1958年。工厂主产菜籽油,最早属国营性质,直到改革开放之后,改制民营。母亲则在乡镇企业上班。

小学三年级之前,陈永伟在大伯开办的一所私立小学里上学。说是私立小学,其实更像过去的“私塾”,一个老师,一间简陋的教室。学生人数不多,两个年级并置在一起——二年级上语文课的时候,一年级自习;一节课之后再换过来,轮到一年级上课,二年级自习——这种情况相当于是复合班,学习条件之差,不难想见。三年级以后,他转到新仓乡小学,学校离家有两三公里,骑自行车上学,约莫10分钟可到。

陈永伟乃家中独子,限于经济条件,父母没有因此就把他捧为宝贝。由于学业不重,学校距家也近,小时的陈永伟,常常要帮家里干一些农活,忙时插秧、割稻,闲时养猪、养蚕。

“昔年爱笑蚕家妇,今日辛勤自养蚕。仍道不愁罗与绮,女郎初解织桑篮。”种桑养蚕一直是海宁乡村的传统产业,许多人家即使不以养蚕为业,也会在闲时养一些蚕,补贴窘迫的家用,陈永伟家也不例外。每年都要收集保存好蚕卵,到第二年的清明前夕,开始保温催种,一周之后可以得到一片片的蚕宝宝。刚从卵中孵化出来的蚕宝宝细小如蚂蚁,所以又叫“蚁蚕”,需要精心挑选新鲜干净、不带点滴水珠的桑叶切碎投喂。相比种水稻,陈永伟更乐于帮忙采桑叶。选嫩头叶子,上面不能有灰尘,不能沾水,如果露水过重,要晾干了再用剪刀剪成一丝一丝。四五天后分盘,让蚕宝宝有更大的空间,减少它们之间的热量积聚,同时撒上适量的细石灰,以保持干燥和卫生。蚕宝宝爱干净,通常两天要换盘一次。吃得香,长得好,蚕宝宝很快就会变得白白胖胖,进入睡眠状态,蜕皮进阶。蚕的一生中要经历五次蜕皮,每蜕皮一次,就算增加一岁。二十五天左右,五龄蚕开始头高高昂起,寻找三角撑点准备吐丝。这时,陈永伟就会跟着父母,把晒干的油菜秆扎成一座座的蚕蔟,小心翼翼地将它们移到蚕蔟上,任其吐丝结茧。约三天后,蚕蔟上便布满了雪白柔嫩的蚕茧。蚕会在茧中完成第五次蜕皮,变成蛹。约十天后,蚕蛹羽化成蛾,破茧而出。

那是生命的一次次蜕变,亦可相较人生,艰难换来成长和收获。

对陈永伟来说,养蚕不算难,但要把蚕养好,结好茧,出好丝,并不容易。这个过程中有不少需要注意的细节,比如蚕在结茧时,在旁边放一个火炉,使蚕吐出的丝及时干燥,得到的茧品质会更高。较早的劳作,不仅仅是家中帮手,也使他养成了爱观察、爱思考的习惯,为他后来在中广核工作时,屡有创建,陆续发明了十多项智能化工具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除了养蚕,陈永伟也会帮忙烧菜做饭。那时候电视里每天都会播放动画片《中华小当家》,这是一部关于厨艺的电视作品,作者小川悦司,1995年至1999年于日本《周刊少年》杂志连载,动画版本于1997年发行播出,并引进国内。故事中的少年厨师刘昴星凭着不服输的劲头和高超的厨艺,为同龄人羡慕,他便成了陈永伟的偶像。鲇鱼面、彗星炒饭、黄金开口笑、宝山飞龙锅……动画片中的这些听名就令人好奇的美食令陈永伟嘴馋,可要一一做出这些菜就不太现实了,尤其是一个小学生。由于个子不够高,陈永伟只能搬个凳子跪在灶台前挥动锅铲,哪怕做最简单的面食,他也会动脑子想一想,像刘昴星那样用心。

阡陌不变,田地与树林,则由绿转黄了多少回。从新仓乡小学到新仓乡中学,陈永伟在学习上没有花太多的时间,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那时候基本上处于比较贪玩、比较蹦跶的状态”,成绩整体还不错,但算不上拔尖。就这样到了高中阶段,陈永伟考上了海宁市第一中学,学校离家十多公里,他选择了住校,每周回去一次。

住学生宿舍,自己洗涤衣裤,每日拎着饭盒与水瓶去打饭打水,与在家吃饭睡觉的感觉迥然不同。那意味着学生在成人礼上快步行走,那是独立的开始,往往会突然间就睁大眼睛看世态了。

本文刊登于《广州文艺》2024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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