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呢,刘援朝刚从里边出来的那几天简直就像着了魔,逢人便说还是里边好,就好像他是去了趟天堂而不是拘留所,他说里边有吃有喝还有像样的床铺,一间屋八个人,空气也好水也干净,不像村子里的这个破家,跟猪圈似的,屋里到处都是没用而又舍不得扔掉的垃圾,塑料瓶子塑料袋子,乱七八糟堆满地。炕上睡觉的棉花套子一年都没叠起来过,又臭又脏,到了晚上钻进去就行,那不能说是被子,是因为既没被里又没被面,只是个烂棉花套子。刘援朝的女人死了都快二十年了,那个棉花套子还是她留下来的,好被子不是没有,都叠好了放在柜子里边等孩子们回来他才会拿出来使用。孩子们现在都在城里做工,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没一个留在刘援朝的身边,刘援朝一共四个儿子,他好歹给他们都成了家,现在刘援朝就一个人过,一个人住在自己那又破又烂的老石头房子里,三间房,有两间房顶破得到了晚上可以从房顶的窟窿里看到星星,房顶上的瓦片怕被风刮走,都用石头压着,但还是被风吹走了。刘援朝现在一个人,白天晚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所以他没事就喝酒,喝点乡下人做的那种玉米烧酒打发时间,玉米酒很冲,九块八一斤,除了喝酒,刘援朝也没别的什么事可做。一年四季,庄户人就是个忙地里的事,其实地里也没有太多的事可做,庄稼们会按照自己各自的想法生长,人们要做的不过是一年锄那么几次,或者是上上化肥,刘援朝现在所能做的事也就是个种地,刘援朝从来就没做过别的,除了种地就是种地,不种地还能做什么?刘援朝不敢想象自己一旦不能再种地还能去做什么?这么一想他心里就有些慌。
“土地啊,你既是亲爹又是亲娘。”
刘援朝听见自己在心里叹息,念出这么一句像诗又不像诗的话,人们对土地既是爱又是恨?爱和恨加在一起才是人们对土地的真正感情。刘援朝上过小学和中学,刘援朝在年轻的时候甚至还试着写过诗想当诗人,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后来他就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他不再想别的什么,一眨眼的工夫,他都快七十了。现在他也不再弹他的那张十五块钱买来的凤凰琴了,他以前还喜欢用它弹《社员都是向阳花》,这首歌真是欢快,就好像当年的人们真是幸福得了不得了不得,刘援朝现在老了,但他还能骑自行车,骑着车子下地,再骑着车子回来,一头一脸的汗。有时候他还会补补车胎,车胎也该换了。
“时光就像闪电,噼里啪啦就过去了,噼里啪啦虽然过得很快,但就是没让人们过过一天好日子。”刘援朝总是这么说,直到他在地里烧玉米秸秆出了那么件事被关进了拘留所。从小到大,刘援朝几乎没有离开过家,他不知道除了自己的家外边是个什么模样,但他这次知道了,他在拘留所里边住了整整五天。
刘援朝那几天逢人便说他这辈子就数那几天在里边过得舒心。
“你们什么时候也进去试试。”刘援朝说。
刘援朝这么一说,旁边的人就马上都撇嘴,说看你说的。
“好晦气,这还是个试的,有试这个的吗?”
刘援朝说你们是真不知道,里边实在太好了。刘援朝说他早晚得想个办法再回去,再回去就不出来了,那地方比养老院强多了,又不用交钱。不好的地方就是看不到莊稼,刘援朝和许多村子里的老人一样,一看不见庄稼就心慌,一闻不到玉米叶子的味道就难过。这一带过端午节都用玉米叶子包粽子。四五片玉米叶子放在一起正好包一个粽子,煮粽子的时候顺便再在锅里煮几颗鸡蛋,那鸡蛋沾了玉米叶子的香气,甭提有多好吃。
“你那叫再进去,你那个根本就不能说是再回去。”
旁边的人又说了,说只有家才能叫回去,那又不是你的家,你问问那里边的人哪个不想出来?哪个想在那里边待着?
刘援朝答不上来了,他觉得自己跟这些人说不清,说不清的原因是这些人没进去过,是啊,要是自己没在里边待那么五天,别人对自己说里边怎么怎么好自己肯定也不会相信。
“里边好,起码还有人跟你说话。”刘援朝想了想又说,这一回,挺有说服力的,旁边的人不说话了,他们没话了。
“你们说家里现在有谁跟你们说话?”刘援朝又说。
刘援朝这么一说别人就更都不说话了,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们不少人现在都和刘援朝一个样,年轻人都去了城里了,刘援朝的这个村子里早已经见不到年轻人了。
树上的乌鸦这时候开始回来了,哑哑哑哑,叫成一片,它们不怕人,刘援朝这一带的人们都认为乌鸦是一种不能得罪的鸟,黑色的鸟一般都很厉害。
今年刘援朝又种了不少玉米。
“还种玉米,还种玉米,偏偏种玉米!”
种玉米的时候刘援朝听见自己对自己说。
“不但还要种玉米,到时候还要烧秸秆。”
刘援朝听见自己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说。
“烧了秸秆就能进去了。”
各种的农作物里边,刘援朝是最喜欢玉米了,玉米结棒子,绿皮红穗儿比花好看多了。种玉米的时候刘援朝就又想起拘留所的那个小周,这让他在心里觉得很惆怅,他直起腰,看着远方,远处的山是蓝颜色的,小周这小伙子个子不高,细眉毛细眼人可是真不错,既不会大声地训人,又不会动不动就瞪眼。
在里边待到第五天的时候,小周告诉刘援朝是他该离开的时候了,“你能出去了,收拾收拾,你能回家了。”
刘援朝却对小周悄悄说,“你看我不出去行不行?”
小周像是被刘援朝的话吓了一跳,他还从来没听人说过不想出去的话。
“为啥?这地方你还不想出去?”小周看着刘援朝。
“我老了。”刘援朝说。
“这跟老了有什么关系?”小周说。
“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刘援朝说。
“这跟家里只剩一个人有什么关系?”小周说。
“我四个儿子都在外边,一个都不在身边。”刘援朝继续说,说自己真怕自己哪天死了都没人知道,到时候也许会让老鼠给吃了,这种事发生过,村子里过去的那个管计划生育的李米珍犯了心脏病死了,家里就她一个人,半张脸都让老鼠给吃光了,左边那个干巴乳房也不见了。
小周就不再说话,看着刘援朝,他不再打断刘援朝,他让刘援朝继续说,小周觉得自己也伤心起来,小周的家在贵州毕节那边,家里也只剩下一个老父亲,但每年小周过年都要回一趟家,跟老父亲过一个年。给老父亲买一些他喜欢吃的薯片,小周想不到老年人居然会喜欢上薯片,居然跟孩子们一样在那里慢慢慢慢一片一片地吃薯片。
“这不像是洋芋片。”小周的老父亲对小周说。
“真有意思。”小周说。
“什么真有意思?”小周的父亲说。
“想不到人老了也喜欢吃薯片。”
“人老了也知道什么东西好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