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过灰椋鸟
作者 迟迟
发表于 2024年8月

我发现我不再喜欢男人是从离婚以后,他在法庭上气定神闲地说,我打的是孩子又不是你。要知道他是从孩子身上活生生咬下两块肉来,带着皮和血。一个男人被称为男性和人类的最后一个特征被狗吃了。后来我又发现,我厌恶的不仅是他,其他的一些男性只要一靠近,我就会剧烈呕吐。我一眼就能识别他们身上的某一种或是几种缺点,因为它们都在他的身上被验证过。

我是不后悔同他离婚的,我后悔的是我这样的人怎么也离婚了。我悉心照看孩子,照顾老人,家里的事无一不用心去做,我还认真工作,爱惜自己的人品和名声。我无数次自问,我这样的人为什么也离婚了?好像我是那些因为某种说不出口的原因,比如出轨或者患有某种隐疾的女人。我和这个社会里的其他人一样,潜意识里是非常小看出轨的女人的,同时又认为男人出轨不是什么大事,女人应该给予充分的谅解。可我是另外一个更难以启齿的原因,那比出轨更令我感到羞耻。

于是我抑郁发作。这个词是医生告诉我的。我只知道自己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每天醒来一睁开眼就哭,哭完了就继续睡。我能躺着不动连续三天三夜。除了上厕所以外,不吃不喝。我躺着不动的时候身体向左,双腿蜷起,双膝紧贴胸部,脑袋也不在枕头上,而是无力地靠着胸脯和膝蓋。我感觉我真像一条冬眠的蛇,就那样盘着。有一天我猛然意识到我这种状态好像是一种病。我怕死,我死不足惜,可我还要给年迈的父亲母亲和幼小的孩子做个榜样,装也得装出积极生活的样子来。于是我去找了医生,开始接受正规治疗。

我那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的性取向悄悄发生了变化,也不知道它是抑郁造成的。为了证明自己是可以拥有幸福婚姻的,是有能力把日子过好的,我还加入了一个婚介所的高级会员群。这其实也是父母的催促起了作用,因为他们总唠叨等他们老得快离开人世的时候,不想看到我老了以后没有依靠。婚介所里的红娘小爱收取了昂贵的服务费,相当于我两个月的工资,她为我介绍了各种不同类型的男士。

第一位男士,我跟他聊上是8月25号,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我要去他所在的城市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这座城市在3700公里以外,需要坐两小时高铁,三小时飞机,一个半小时汽车。小爱发来照片问我要不要见一下这个人,跟我是同行。我看着半只脑袋秃得像女人胸衣掩不住的乳房,泛着浅赭色柔和的光,没来得及细看那秃顶下面的部分。包括能证明人性格的眉毛,深藏着思想的眼睛,表露出态度的鼻梁和显示出情绪的嘴角。我直接说,行吧,见就见吧。不过我把时间安排在了会议的茶歇,在酒店大堂的茶吧里。

那天,那里已经坐了几对男男女女等人或者闲聊。我穿过一个披着深咖色空调衫和烫着栗棕色波浪卷发的女人的后背向那个显眼的头顶走去。他看见我先是震了一震,然后慌忙站起来,想要做出迎接的动作却只是下意识略微动了动胳膊肘,嘴唇翕张了一小下没有出声。然而他的眼睛却始终盯着我的嘴唇。他鼻子轻微抽动了一下。我想是我看起来很年轻的脸让他觉得意外。

我们坐定了开始聊天,他离异单身,工作稳定,这两个基本条件让我很满意。更重要的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情绪稳定的人。见面结束后,我才发现他就坐在我后面,隔了两排的地方。无聊的长会,并不能针对某个现实问题展开讨论,一般情况下是某几个人制定出方案,他们所谓的前期研究也就是这几个人碰到一起说说那事,甚至可以没有数据,没有实例,也可以不预估后果。在他们眼里一切都会是正确的,朝着他们预期的方向前进的。方向非常重要,而不是结果,结果如何都无所谓。

在这种枯燥的过程中,我眼瞅着他发来的一条又一条信息,每条都像是小作文,他使用最华丽的语言,仿佛这样就可以表达他最真切的意愿。对,是意愿,而不是想法。所以他的话除了表面的热烈,内在却含有很强的目的性,就像我在会议上听到的那些,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我虽然隐隐约约觉得缺少那么一点点什么能够深入到我的心的最底层,但是这表象足以打动我。

比如他是这样说的:

不求你为我感动什么,但求你能够更多懂我就好。可以肯定地说,我只是一个用心感受生活,懂得对生活的热爱、创造和珍惜罢了。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好。在一起,是上天对我的恩赐,不敢苛求奢望太多。

你是我心中女生的天花板,不会有人值得我多看一眼。看别人一点点,即便是一个念想,也是对你的一种亵渎。请你给我以爱你的信心,娶你的勇气,长相厮守在一起的信念。你的时时刻刻,你的点点滴滴都在我的生命里。

有一点请放心,我的认真,是基于彼此的认真。如果哪一天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了,我绝不会有任何的抱怨和非议,爱的前提是彼此的喜欢。对感情,爱情,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感性。崇尚彼此间的一见钟情,两情相悦,不离不弃。

我只想,能好好地爱你,一心一意地对你。有一个我们两个人的幸福小世界。如果,你真正地感受到我们在一起的甜蜜,也就不存在对所谓过去的疗伤了。之所以现在你还能感受到余痛,只能理解为你还没有完全把我对你的爱,装进自己的世界里。或者说,我的爱,还没有真正地把你融化。

事实上,我还从来不曾对哪个女人,有过渴如雨后荷花似的一份渴望。只是为你,情不自禁,身不由己!把我装进你的心里,让我的爱为你点燃,当我们两个人成为一个人的时候,一切都会变得美好而甜蜜。现实一点说,无外乎就是彼此之间对爱的一份纯真及家庭的责任,能抵得过岁月及柴米油盐的洗涤侵蚀。

让我们尽情地去爱吧!

会后我便连夜返程。因为除了父母和孩子,没有让我留下来的理由,他也不是。虽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认为我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也不明白他怎么能写这样一封又一封冗长的信来表达情意,但他的浓烈的像桑果酒般的情绪的确把我感染了,我很动心。

当我问及他为什么离婚,也许我这样问有些不礼貌,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促使我必须要弄清楚。好像我的原因是可以简明扼要对外言说的,而他的则是隐藏在黑暗中的、复杂的、莫测的。起初他还一句一句有板有眼地回答,后来不知道被他自己说的哪个词激怒,像饱胀的气球被针刺破了般爆裂开来。他说,单位不知道哪个小人背后诬陷他,告他的黑状,竞争副科长失利后老婆提出了离婚。还有一层原因是老婆的娘家人对他一贯不满,他怀疑是她的那些娘家人蛊惑了她,让她离家出走逃跑了,而后又逼迫她离了婚。

听到这里我开始胸闷,想起我的孩子他爸对我和我家人的种种猜疑,我虽然也有些感慨,现在的男人都是怎么了,他们从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寻问题,总把根源归结于对方。但他不间断的甜言蜜语使我来不及细想,我无法抗拒。

从来没有哪个男人同我说过这样多这样贴心的话,他的每一行每一个字都像多彩糖豆砸中我将我融化,我整日沉浸在他的语言营造的愉悦之中。那几天我的表现应该挺让人觉得可笑的。我一反常态,整天把笑容挂在嘴角,可能是我一辈子笑过的最多的时间。我在做家务或者工作的同时,许许多多美好的想象充盈着我的脑袋,我的面前也时常展现出一幅幅我同他彼此恩爱相扶到老的画面。这种想象仿佛是一种承诺,女人通常会把想象当作承诺,我们受不了男人给的承诺,比如我一定会娶你,比如我爱你一辈子,比如我和你白首不相离。这些看起来不可能的事情,经由男人的嘴巴说出来就好像真的快要实现了似的。

我听不到自己内心的警告,好像是同真相隔着一道门,但我自己不愿去推开它。我所站立的这边像个巨大的充满胶质的浑浊的球,我悬浮在球的中心,像一只待毙的甲壳虫,放弃了挣扎。我完全是自愿的,再一次飞到他所在的城市,迫不及待找到他。我脱衣服的速度比他还快,天晓得我有多久没干那事了。可他在这种情况下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我在床上左等他不来,右等还不来。他不是应该比我更积极,更渴望吗?我一边开始呼唤他,一边在屋子里到处找他,当我推开卫生间的门,他正坐在马桶盖上,拿着我的手机愣在那里。我问他,你这是在干什么?他说我帮你把手机调成静音,以防一会儿被来电打扰。

本文刊登于《山西文学》2024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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