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色石
作者 潘年英
发表于 2024年8月

“五一”长假就要结束了,今年我哪里都不去,在家猛整了几天酒肉,腰围迅速增厚十公分。阿窝老是批评我喝酒多不好,喝酒多太摧残身体了。这个道理我当然懂。但是,我告诉她,跟出去遇到的风险相比,在家怎么折腾都是小事。

第一天,我窝在沙发上,边刷手机边回想起几年前我带着一家人去月亮山旅行的情景。作为一个职业的记者和摄影师,月亮山于我有很深的缘分和意义。客观说来,月亮山差不多就是我最早发现的,而月亮山今天被开发为旅游热点景区,跟我的发现和不遗余力的宣传密切相关。当然话说回来,对于月亮山,我在主观上也并没有太多宣传的愿望和激情,我只是喜欢把那些与众不同的照片源源不断地发到各种媒体上去,从而换取一点流量和点赞,于是在不知不觉中把这地方炒热了。家人对我的照片羡慕不已,多次提出要跟我去一趟月亮山。我那两个从事教师工作的女儿和两个从事建筑行业的女婿经过反复谋划,终于决定在那年的“五一”假期跟我上月亮山。

第二天,我们从省城出发,开三辆车,直奔月亮山。当天下午我们在加榜梯田景区露营。长期的野外摄影作业,使我积累了很多的旅行生活经验,我知道假期里的旅游景區不可能有多余的床位,即便有,也贵得一塌糊涂。所以我主张露营。果然,我们当天下午抵达加榜梯田景区时,所有的宾馆和客栈都已经全部爆满。

我带着两个女婿在景区附近的一处山坡上扎帐篷。妻子阿窝则带着两个女儿和两个外孙女在边上生火做饭。酒足饭饱之后,我拿起相机四处走动,拍照。女婿和女儿对摄影毫无兴趣,他们留在营地里继续喝酒看风景。一家人看上去其乐融融,把节日过得十分开心。

但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天一早,我就听到了大女儿和大女婿在争吵,具体原因我还没来得及搞清楚,就看到大女婿一脸怒气地驾车离开了。大女儿和两个外孙女留在原地不知所措。随后,二女婿和二女儿也争执了起来,他们也驾车匆匆离开了。只留下我和阿窝在营地里发呆。阿窝打电话要求大女婿回来把大女儿和两个外孙女带走,大女婿答应了。他的车子很快就折回来停在昨晚停留的位置。

“你暂时不要再跟他吵了,等他这股气过去之后,你再跟他讲道理。”

我交代大女儿。她点点头。眼里噙满泪水。她默默带着两个孩子去上丈夫的车。她母亲拎着行李跟了过去。待他们的车子消失在山道那边之后,我招呼阿窝过来帮我收拾行李。

她问我:“然后呢?然后,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我说,往前走。

“去计划乡。”

车子离开加榜景区很远之后,我才对阿窝这样说。

“就是有很多森林的那个地方?”她问。

“对,就是饭店吃饭特别便宜的那个地方。”

任何时候,阿窝都很尊重我。虽然不能说她对我百依百顺,但我们的确从未拌过嘴。奇怪两个女儿却没有遗传她一点基因。

我们驾车离开加榜后,一直在弯弯的山道上盘旋。这一带山区,不是梯田就是森林,风景是很美的。尤其眼下正是育秧季节,山坡上到处是青翠的新鲜嫩叶,十分养眼,空气也充满了甜丝丝的味道。

阿窝一边用手机拍摄窗外的风景,一边试图联系两个女儿,但都没有联系得上。我提醒她,现在联系还早了点,到中午再联系可能更恰当。

她接受了我的建议。

中午时分,我们抵达计划乡。在计划乡政府所在地的小镇上吃了一碗米粉。同样的米粉,在别处起码要8元到12元,在这里却只要5元。所以我说这是一个吃饭特别便宜的地方。

“你们到哪里了?”阿窝终于拨通了二女儿的电话。

“我们都快到家了。”二女儿说。话语里已经听不到怒气。“他的一个同学今天结婚,非要赶回来送礼不可。”

“一个两个脾气都大,我们也不晓得咋个劝你们。送礼很正常嘛,多跟我们说一句话都不行吗?”

阿窝对二女儿略有抱怨,其实是在声讨二女婿。

“你不要管他,他要是有好脾气,可能也不会来娶我。”

“我们在车江侗寨,”大女儿的电话也接通了,“这里有活动,吹芦笙、跳舞,热闹得很,花花和朵朵很开心。”

“然后呢?下午你们就回家去了?”听到大女儿的话语里也没有了怒气,阿窝脸上的愁容顿时烟消云散。

大女儿答复她母亲,对,我们看一下就回去了。她爸爸说那些梯田没什么看的,他今晚上有一个应酬,就吵着要回来了。

阿窝挂断电话,脸上露出了全部释然的笑容。她对我说:“年轻人不想跟老人在一起,我还不想跟他们在一起呢,好了,现在我们两个完全自由了。”

饭后,我跟米粉店老板娘打听这附近哪里有好看的风景可以照相。年轻的老板娘十分热情地告诉我,说沿着公路对直走,一路上都是森林,风景好得很。

“路好走吗?”

我驾驶的车子是一辆普通的家庭轿车,丰田卡罗拉,底盘低,路况不好的地方很难通过,虽然我已经有十多年的驾龄了,而且走过了各种各样恶劣的山路,但我还是尽量避免走那种特别烂的山路。

“你开这个车只管放心走,全部都是水泥路。”

老板娘身着当地苗族服装,看上去又勤劳又善良。我满心欢喜。立即带着阿窝驱车往那山坡上去。

走出小镇不远,果然看见公路两边都是茂密的原始森林,风景美不胜收。我们边走边拍照,走得极慢。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之后,我找到一个较为宽阔的位置把车停好,然后从后备箱里搬出无人机来航拍。

阿窝负责帮我打开无人机,装好机翼。我负责把手机连接到操控盘上,然后操控飞机起飞、升空,然后俯拍整个森林。

“怎么样?”阿窝问我。

“太美了!”我说,“那几个草包,太没有眼福了。”

阿窝知道我说的草包,是指她的女儿和女婿。她没有反驳我,只是盯着我的手机屏幕看,然后赞叹说:

“哇!真的太漂亮了。”

又说,“等下你发一个视频给我,我转给他们看,气死他们。”

航拍结束后,我用手机导航,看看这条公路的尽头是哪里?结果很遗憾,导航里并没有显示这条公路的详细信息。倒是显示了周围几个寨子的名字,什么摆王、阳开、计怀……看到这些地名,我顿时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因为在三十多年前,我曾经独自步行走过这些村寨,我知道这些村寨周围不仅有很美丽的自然风光,而且还有很独特的人文资源可供我拍摄。但眼下的问题是,我不知道这条公路是否通达这些村寨?也不知道路况究竟如何?

我把我的担忧告诉了阿窝。她说,既然有公路,肯定会有人经过,我们等下问问过路的当地人即可。

我说,嗯,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你看,我们走了那么久,一辆车都看不到,而且,连摩托车也没有。

我们继续驱车前行。

当我们来到一处似乎是山顶的地方时,周围出现了罕见的茂密大树。同时,水泥路也变成了沙土路。我立即下车查看路况。

前方的路,虽然已经不再是水泥路,但从砂石路的路况来看,我们的车子也还是可以通行的。于是我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就是继续往前走,走到那个叫摆王的村子去拍摄,因为我知道,那是月亮山腹地最神秘的苗寨,随便拍摄都可能是大片。

阿窝对此没有任何意见。事实上,我们这一路上走过来所见到的风景,已经足够让她陶醉和震撼。

我们重新坐回车子,然后继续驱车前行。

但是,公路却从此变成下坡路了。而且,路越来越小,也越来越烂。我开始以为烂路是滑坡和水冲造成的,应该不会有很长的烂路。但我没想到,越往前走,路就越烂,简直让人感到绝望。

我用一挡滑行,一直踩着刹车,我感觉到我的刹车片快要冒烟了。

我的心里也越来越烦躁和愤怒。

这个时候,往回走,应该是最正确的选择。但问题是,此时,公路是下坡路,而且是相当陡峭又十分狭窄的下坡路,我的车根本无法掉头。

我只能硬着头皮慢慢往前开。

结果是,越往前走,路就越烂,也越来越危险。

我向来自诩为脾气极好的谦谦君子,但这个时候,我也很难保持淡定了。阿窝说,要不我们靠边停车给朋友打电话咨询一下?

阿窝的性格向来都是很活泼的,也积极而乐观,这个时候也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了。

“往哪里靠边?你没看到这条路只能走一辆车吗?如果前方来车,我们根本无法会车,所以我不能在这里停留。”

“不能掉头吗?”阿窝又问我。

阿窝不会开车,所以她才问这样愚蠢的问题。我没有答复她。但我心里在考虑她刚才的建议,就是找个地方停车,然后打电话向当地的朋友咨询一下。

“你会查看我的电话簿吗?会的话,帮我查一个叫田茂军的人。”我对阿窝说。

她把我的手机拿过去,弄了半天,也没有搞清楚该怎么查找电话号码。她没读过一天书,我知道请求她做这样的事情实在太为难她了。

前面突然来了一辆拉木头的大卡车,我赶紧找宽一点的地方靠边停住。尽管我们远远就看见那车子后面扬起很大的灰尘,浓烟滚滚,但我还是摇下车窗,打算跟司机问一下路。

但是,很遗憾,大概是因为要加油爬坡的缘故,那司机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打算,而是加大油门从我身边呼啸而过。

我这个时候才明白过来,这条路的大坑其实不是被水冲成这样的,也不是塌方所致,而是被拉木头的大卡车反复碾压带来的结果。

我在手机里找到了那个叫田茂军的电话号码,拨打过去,却说这是一个空号。这个叫田茂军的人,原来是计划乡的党委书记,十多年前我来月亮山搞摄影时,他接待了我,我们互相留下了电话。但现在这电话变成了空号,只能说明,他早已调离了这个地方,高升到上级单位去了。

因为公路的凹槽很深,又有各种巨石挡道,我车子的底盘难免不时发出被石头撞击的声音,阿窝也无法保持像往常那样的安静了,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似乎在哀求我再不要往前開了,抑或问我这样下去车子吃得消不?

我看着车上的油表盘,心想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即便我的油箱不被石头击穿,也会能源耗尽,变成废铁。

本文刊登于《山西文学》2024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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