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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怀夕正在电脑上看二战纪录片,听到钥匙插进锁芯,“咔哒”一声,门开了,儿子欢欢出现在门口。十八岁少年,已蹿到一米八二,站在那儿,像竿劲竹。那件浅灰蓝常春藤短袖衬衫,是她喜欢的学院风,让他穿出了几分雅痞。只见他身子一让,让进一位穿碎花雪纺裙的高个女孩,女孩弯腰换鞋,长发遮面。怀夕直直走过去,这是?高三的欢欢脸上的青春痘粒粒反光。阿姨好,女孩手一捋,长发流泻一肩,一缕恍惚的笑意从苹果肌掠过。怀夕右手掐腰,矜持而审慎地点头,暗道,下巴尖得能锥死人。未等她问话,欢欢一拽,女孩趔趄着身子进到卧室,欢欢反脚一蹬,门“砰”地关上。
牙,锐利地疼痛起来。
怀夕的激素脸不明显,因骨质疏松牙齿松动变形,一发急牙就发难。以前同学?女朋友?前额鼓胀胀地疼,她抓起钢琴上的半截木梳,轻敲头皮,推开李仲明的书房,儿子他……李仲明正用刀划开一个大包装箱,取出三个小包装箱,打开一个,是三脚架,还有一个附件盘。这是?她问。他把看过的说明书递给她,原来装载一些附件,比如目镜。她拿起来,瞅一眼,又放回去。李仲明打开那个长纸箱,外面有两个抱箍,她狐疑地打量,他像献宝似的说,主镜筒,折射式望远镜。阳光从窗户筛进,有一粒掉进他眼里,细碎的光在他眼里欢快地跳舞。看,他骄傲指着上面的标志,不能直接观测太阳,不加滤镜的话,会对眼睛造成损伤。她摸了摸那,金属的冰凉,一股黑色的气体在心里乱窜,她手一搡,还有心思捣鼓这个?儿子把女生都带进房了!
什么?他眼都要鼓出来了。
怀夕反手拽着他来到欢欢门前,她吸口气,胸口像砌了层水泥,吸不动。她把右耳朵贴门上,欢欢汩汩的笑声,像干旱已久的田地在吃水;女孩咕咕的笑声,像屋顶上鸽子的盘旋不定。她举手敲门。吃水声和鸽子都停止。她又敲,门开了,欢欢不耐烦地打开门,身子往门框上一靠,双手往胸前一抱,咋了?她把欢欢拽出房,他反身把门关上,见他处处“金屋藏娇”的架势头,李仲明好不焦躁,劈头问道,你把谁带回家了?
管得着吗?欢欢斜眼看他。小兔崽子!见李仲明作势上前,她把他推开,问,同学,还是女朋友?你说呢?她——知道你情况?这句查问惹怒了他,他颈上的青筋鼓起来,像钻进去一只蚂蟥,我什么情况?他向她逼近,她一步步后退,退到卧室,背抵墙。欢欢的喉咙嘎嘎响,就像金属在扎紧嗓子,声音从缝里爬出,我什么情况?怀夕舔了舔嘴唇,我说错了。那只“蚂蟥”停止跳动,右手把左手四个手指包住,一摁,关节发出怕疼似的脆响。她父母闹离婚,这段时间心态不好,你可别刺激她。欢欢嘴里喷出一束气流,“噗”地吹起戳眼的蓝色长发,一甩,头发向一边倒伏,掀起一浪蓝色风暴。“闹离婚”“心态不好”,像两只小兽,在怀夕头脑里蹦跶,踩痛了每条神经,她嘴一张,蹦出一句让她后来肠子都悔青的话,这么大一个学校,还不够你找,偏找……
偏找什么?快走到房门口的欢欢攥起拳头返回,他咬着后槽牙,颈上的“蚂蟥”一拱一拱,你还嫌弃人家,你的优越感从哪儿来的,你以为我们一家子有多健全?欢欢一伸手,她的黑框眼镜“啪”一声掉地下,在一只阿迪达斯运动鞋的碾踩下发出细碎的呻吟。怀夕眼前一暗,视网膜里糊成一团。
你个兔崽子,李仲明举起拳头,还没等落下,欢欢手一揸迎上去,像把五齿钢叉,迎面架住那气势汹汹的拳头。也没看见欢欢怎么动作,就见李仲明的胳膊被别在身后,欢欢一使劲,疼得李仲明哇哇直叫,原地转圈。你,你,你……他的脸由白到红,由红到紫。放手!怀夕低声呵斥,老李,和儿子好好讲话!你又装好人了?欢欢往前一送,李仲明踉跄着,差点栽倒,他用左手握着右手,小心地活动关节。没事吧?怀夕关切地问,这个兔崽子,下手够狠的,手腕都红了。她的手还没碰上那片红就被李仲明一推,滚,你养出来的白眼狼!还不是你的种,怀夕脱口而出,说完恨不得咬了舌头。
啪啪啪。欢欢鼓掌,接着演,按夫妻情深的剧本,千万别露出狐狸尾巴来。啧啧,刚才那一幕多感人呀,那当初干嘛闹到法院去,好玩吗?你个……李仲明又要上前,被怀夕抱住。欢欢抖着腿,抖出一句:呸,一个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轰隆”一声,随之而来的是“吱溜”的尖啸声,爆炸带出的碎片异常巨大,纪录片中士兵捡起一块边缘平滑的锯齿状铁片,目测有30厘米。怀夕过去关了电脑。真好,亲手奶大的儿子向她开炮,向她的灵魂深处发动猛烈攻击,炸开那些防御的栅栏,恐惧、不安、怯懦、卑微、软弱,甚至不为人知的幽暗与阴晦,一一暴露。
門,开了条缝,露出裙角,怀夕的心猛地一跳,脸烧着了,强烈的羞耻感。对不起欢欢,妈妈错了,她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流出,此时此刻,只有认错才是保有尊严的唯一方式。
你呢,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吗?欢欢指着李仲明。我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生下你。欢欢哈哈大笑,你不就是精子提供者吗,对这个世界你唯一的贡献就是这个,你不觉得可悲吗?没有幸福感长年累月心情不好也不让家人心情好制造不幸的人你就是黑洞是根源……你在单位当驯服的羊回家就变成大灰狼我小时候怕得发抖现在不怕你了……欢欢被密集的语句呛得咳起来。
李仲明脸色苍白,不停地抽纸巾,擦拭额头上不停冒出的冷汗。怀夕把手攥成拳头,随他的动作一舒一收,欢欢,别拿你爸的血压和心脏不当回事呀!啊,欢欢大叫一声,整个人弹跳起来,他的心血心脏,哼,他的就高贵我的就要受到践踏?你们考虑过我吗,从小到大,我的耳膜视网膜脑垂体受到多少蹂躏幼小心灵留下多少阴影面积,我忍得太辛苦了,看你们表演看够了,有些画面我想忘记,偏偏又勾连起来……他双手掐上她脖子,可恶的怪兽,我要把你们统统掐死。孽障快放手她是你妈妈,李仲明来掰欢欢手,哪里掰得开,他急眼了,抽下皮带,要往欢欢身上搠,怀夕呜呜着双手乱摆。他提着裤子举着手机说,再不放我就打110了。
李怀欢。女孩走了出来,手像撸猫一样,抹着欢欢的后背。欢欢眼里的红意慢慢褪去,手松了,他伏在女孩肩上,呜呜咽咽,像个受伤的小兽,我控制不住……我陪你,女孩说。隔着欢欢的肩膀,女孩的目光和怀夕的撞在一起,清亮的眸子照见怀夕的狼狈。怀夕看着在女孩安抚下渐渐平静下来的欢欢,泪水又急又沉地坠下。欢欢把女孩拽进房,不一会儿她端着茶杯攥着手机出来,蹲下身,阿姨,李怀欢……怀夕一把捧她的手,好孩子今天多亏你,我现在不会当妈妈了,我张口就激怒他,我该怎么做你教教我……阿姨,李怀欢现在不是统一的,他撕裂成两半,他要独立,就要开除父母;伤害到父母,清醒后又会内疚,这种撕扯耗去了他全部的能量,他总处于低能量状态。
怀夕把头摇成拨浪鼓,告诉欢欢,安心做自己,我不要他内疚,父母没有不能原谅的。她调出二维码,好孩子,加下微信。
女孩叫杜丽玲。怀夕说,玲玲,真羡慕你爸妈,有你这样贴心的小棉袄。杜丽玲咬了咬嘴唇,倒好水端着茶杯进房。夫妻俩一个活动手腕,一个小心扭动脖子,都不朝对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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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出所老黄带着实习生小罗上门,怀夕慌忙架上从抽屉翻出的旧眼镜,笑迎上去。李仲明取出软中华,散烟。老黄接过,架在右耳上,小罗摇头。
老黄一摆手,小罗把本子合上。还哲学研究生,连个小兔崽子都摆不平?老黄训了两句,现在的孩子,唉……老黄摇了摇头,我见得多了,问题多半出在大人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