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白一黑两匹战马,在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乡间小道上奔驰,扬起缕缕尘土。
白马上骑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军官,他是猛虎师师长陈同明,面色黝黑,一副國字脸棱角分明,浓浓的粗眉,小小的眼睛,鼻子高耸挺拔,嘴唇饱满圆润。他抖了抖缰绳,双腿猛夹马肚,催马驰骋,白马像一道闪电飞驰而去。
黑马驮着战士苏长根,准确地说还是一位少年,年仅十四岁,是陈同明师长的警卫员。经过四年多军龄的磨砺、多次战火的历练,在他的娃娃脸上洗去了几分稚气,下巴上一圈微微发黑的毫毛,逐渐显现走向成熟的标志。他用正处于变声期的嗓子连连高喊:“驾!驾!驾!”黑马紧追前面的白马。
陈同明和苏长根快马到达平锦镇,两人牵着马走在街上。
苏长根问师长,干吗要去找一个小乞丐?他是谁的孩子?
“他是我们猛虎师的虎崽子!我身为猛虎师的师长必须亲自去找。”陈同明策马在前,明显加快了速度。
陈同明早就想来寻找何小毛,可因为离得远,战事繁忙,不得不一拖再拖,眼下解放军开始战略反攻,主动出击,向国民党统治区发起进攻。根据新的战略形势,陈同明率领的猛虎师屡获大捷之后,迁往古驿镇驻扎,寻找战机。部队转移正好路过平锦镇附近,陈同明决定前去寻找何小毛。
镇子不大,石板铺成的街面多有残损,昨天刚刚下过雨,踩在松动的石板上,发出噗噗的声音,溅起黄澄澄的泥浆。
在只有三条街的小镇上,找一个小乞丐并非难事。很快,两人在街边的一处垃圾场上,看到三个正在翻垃圾的小乞丐。
陈同明指着个子又瘦又矮的小乞丐,凭感觉高喊了一声何小毛。
那个十一二岁的小乞丐浑身沾满脏物,衣衫褴褛,蓝布上衣的扣子已经全部掉光,用一根草绳胡乱扎在腰间,勉强让衣服贴在身上,可以增加少许暖意;发黑的右手拿着一块沾满污秽的萝卜皮,脏兮兮的脸上露出吃惊的神情,打量牵着高头大马、穿着军装、别着手枪的陈同明,好是纳闷:“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一边说,一边把半块萝卜塞进嘴里,发出清脆的咀嚼声。
陈同明来不及回答他的问题,赶紧制止:“脏东西不能吃,快吐出来。”
何小毛哪肯听他的,很快便把萝卜咽进了肚子里,转过身去,又去翻垃圾。
陈同明一把拉住他的手:“垃圾里的东西不能吃!长根,馒头。”
苏长根从挎包里取出一个馒头递给何小毛。何小毛这才停止翻垃圾,接过馒头狼吞虎咽起来。
另外两个小乞丐眼巴巴地看着何小毛吃馒头,馋得直咽口水。陈同明又叫苏长根给馒头。苏长根只好把最后两个馒头递给了另外两个小乞丐。
有了馒头做铺垫,何小毛变得友好了许多,这才对他们有了兴趣,问他们是谁。
陈同明说:“我是你爹……”
何小毛打断陈同明的话:“我没有爹。”
陈同明又说:“我是你爹的……”
何小毛加重了语气,再次打断他:“我说过,我没有爹。”
苏长根赶紧向何小毛介绍:“这是我们首长。”
何小毛咽下馒头,好奇地问:“首长是什么东西?”
苏长根说:“首长不是……嗨,这位首长是我们的师长,好大好大的官呢。”
何小毛把脏手伸向苏长根,馒头都来自他的身上,在何小毛看来他比首长管用:“馒头才是我的亲爹,再给我来一个‘亲爹’。”
苏长根说:“你们把我们的干粮都吃了,哪还有你‘亲爹’啊?”
何小毛说:“那别再耽误我找吃的了。”他转过身又开始翻垃圾。
陈同明说:“何小毛,我是专门来接你的。”
“接我?到哪去?”何小毛再次把目光投向陈同明。
“到部队上去。”陈同明说。
“到哪儿去无所谓,干什么也无所谓,管饭吗?”何小毛关心的依然是吃,他实在是饿怕了。
“当然管。”陈同明说。
“你们为什么要接我去?还要管我的饭?”何小毛一脸疑惑。
“这个以后会告诉你的,时间很紧,我们必须马上走。”陈同明说。
何小毛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到了地方就能给我吃的吗?”
“可以再给你两个馒头。”陈同明说。
何小毛把脏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激动地说:“那赶紧走吧,我肚子还饿着呢。”
陈同明把何小毛抱上他的白马,自己再上了马,双手紧紧抱住何小毛,生怕他摔下马,然后打马远去。做了几年乞丐的何小毛,也算是“老江湖”了,胆子大脸皮厚,只要能讨一口吃食,哪儿他都敢去,什么人他都不怕。
一白一黑两匹战马跑出一身大汗,鼻子里呼哧呼哧直喷热气。陈同明搂着何小毛,与苏长根以最快速度赶到了余家庄。
陈同明没有食言,叫苏长根给何小毛找了两个馒头。何小毛迅速咽下一个馒头,把第二个馒头揣进衣兜里,留着救急,不,救命,饿到不能再饿时,馒头是世上最好的救命药。
饥饿得到缓解之后,何小毛的好奇心开始活跃,他被眼前的壮观场面深深震撼:余家庄宽大的晒场上,猛虎师整整齐齐地列队,解放军官兵要么背着长枪,要么别着手枪,土布军服虽然大多陈旧褪色,但人人着装整齐,个个精神抖擞,全都威风凛凛,还有几十匹战马或拉着大炮,或驮着弹药、军需,战士们手牵缰绳,直挺挺站在战马的旁边。
唐副师长大喊一声:“全体都有,立——正!”
部队“叭”地一声,整齐立正。唐副师长向陈同明报告:“师长同志,部队集合完毕,是否出发,请指示。”
陈同明还了军礼,指示:“按既定目标,出发!”
“是!”唐副师长敬礼后,向后转,跑到队列中间,下达命令,“目标大湾村,出发!”
官兵沿路单列行进,长长的队伍绵延前行。许多村民站在队伍两旁,提着煮熟的鸡蛋、馒头、大饼、红枣、核桃,热情地往官兵的手里塞、往他们的衣兜里放。
何小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无比惊讶和迷惑不解:真不可思议,为什么这么多人把那么多好东西,硬塞给这些当兵的?为什么那些兵们还要连连摇头摆手,拒收这些好东西?这一幕把何小毛都看呆了,说:“送东西的人傻,不要东西的兵也傻。”
陈同明说:“这就是军民鱼水情,人民爱子弟兵,子弟兵爱人民。你慢慢就会明白其中的道理。”
“道理有啥用?吃的才有用。”何小毛说。
一位老大娘把两个鸡蛋塞进一个战士的军装兜里,战士把鸡蛋拿出来,又还给大娘,说:“大娘,我们有纪律,不能收。”
何小毛一把从战士手里接过鸡蛋:“你不吃,我吃!”
陈同明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
何小毛觉得跟着这个“手掌”,有人送鸡蛋、送馒头、送红枣,就是他最好的奔头,对陈同明说:“老大,我混江湖不是一天两天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老大,我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
苏长根说:“在我们队伍里没有老大,官兵一致,得叫职务,称他陈师长、师长,或者首长。”
陈同明说:“我叫陈同明,也可以叫我陈同明同志。”
何小毛说:“陈师长、师长、首长、陈同明同志,以后我就跟你混了。”他把苏长根和陈同明说的称呼,一个不少全都用上了。
陈同明摆摆手,爽朗地笑道:“你这孩子挺可爱。以后不是跟我混,是跟革命队伍走,跟共产党走。”
何小毛又说:“你跟谁走我就跟谁走,但能不能别让我骑马了?颠得我屁股疼,遭大罪了。”
“好。”陈同明吩咐苏长根把马让给伤员骑,他与何小毛一块跟着队伍徒步前行。
太阳在西山的上空点了一把火,将半边天烧得通红。猛虎师经过大半天的急行军到达了大湾村,今晚将在这里宿营。按陈同明的吩咐,苏长根给何小毛理发,再给他洗个澡,换上军装。
苏长根不仅是陈师长的警卫员,还兼师部的理发员。何小毛又长又脏的头发,像一窝茂盛的杂草野蛮生长。他十分抗拒理发,双手抱着头不肯让苏长根理,说:“为什么要剪我的头发?把我头发剪得跟你们一样短,我还怎么讨饭啦?”
“你还想着做乞丐呀?”苏长根假装生气,把理发推子一扔,说,“你要跟我们的队伍走,就得理我们一样的小平头,你还想去当乞丐,那随你便。”
何小毛心想,我跟着你们不就是有饭吃吗?还要我回去饿肚子呀?那不成啊,只好咬了咬牙,说:“那,那……我豁出去了,还是理吧。”
剪去何小毛的一头乱发,炊事班已经烧好了一大锅热水。苏长根软硬兼施,逼迫何小毛洗了个澡,再穿上小号军装,仍然显得肥大,军帽上虽然没有五角星,衣领上也没有红领章,但从头到脚焕然一新,乞丐的形象一扫而光,看上去英俊多了,精神多了。
何小毛手足无措,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左左右右抚摸一番,极不适应:“这,这是谁呀?我都不认识我自己了。”
“这就对了。”苏长根说。
“对啥呀对?这,这身行头把我的饭碗都废了,还有人赏我一碗剩菜剩饭吗?”
苏长根没好气地吼道:“何小毛,虽然你现在还不是一个兵,但从你穿上这身军装开始,你就要向一名真正的解放军战士看齐。”
经过七天行军,猛虎师到达了战略要地古驿镇,师部和直属警卫连在镇上租了一些房子办公和住宿,其余所属部队在附近的几个村子驻扎,一面休整,一面练兵,等待战机。
陈同明师长的办公室兼宿舍设在一间大房子里,苏长根作为他的警卫员住在隔壁的小房子里,何小毛与苏长根同住一屋。
“哈哈,跟着你们竟然还有房子住。”何小毛激动之余,又趴在自己的那张小床上呜呜大哭,打他做乞丐以来,五年多了,还是头一回有一间屋子遮风挡雨,有一张床睡觉安眠。
接下来,何小毛又感到难以适应。数日行军,部队总算安定下来,一切都按规定时间作息,按点睡觉就让何小毛受不了。当乞丐的时候,到了晚上他就只剩睡觉一件事了,随便找个地方一猫,什么时候瞌睡来了,就地一躺,两眼一闭就开睡,如果能做一个吃大餐的美梦,这一天就算圆满了。可现在不一样,不到熄灯的时候,苏长根不准他上床。这也无所谓,反正他不需要床来安放他的睡眠,在哪儿都能睡着,偏偏苏长根不让他闭眼,说是陈师长交代了,叫苏长根教他认字,学文化。
这叫啥事啦?认字就能多讨一碗饭吗?有文化就能肚子不饿吗?
苏长根说:“这是师长交给我的任务,我必须完成,你就得必须学!”
蘇长根用了两个“必须”,何小毛无奈,还得硬着头皮,强撑着不停打架的眼皮,心不在焉地跟着苏长根学认字、写字。
最受不了的是早晨,到时间了苏长根就把何小毛从睡梦里叫醒,生拉硬拽将他薅起床。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揉着惺忪的眼睛:“干吗呀?这么早东家的早饭还没做好呢,到哪儿能讨来吃的呀?”
何小毛总是念念不忘乞讨,真让苏长根无语。其实,不是何小毛向往回到乞丐生活,而是他已经习惯了那种无拘无束的日子,可又害怕那种忍饥挨饿的日子。
二
陈同明去各团检查驻防和练兵情况,苏长根随行警卫。何小毛这几天除了吃饭不愁,啥都愁,睡觉起床都有要求,还要认字学文化,搞得他脑门儿痛,过去除了饿得肚子痛,脑子啥时候痛过?成天跟管家婆似的苏长根今天总算不在,陈师长也不在,何小毛可算放羊了。
临行前,苏长根给何小毛布置了作业,用铅笔抄写两页生字。何小毛拿起铅笔,咬了咬笔头,皱着眉盯着苏长根写的两个名字:苏长根、何小毛。他扭了扭脖子,以前从来没睡过枕头,现在还不习惯把睡眠搁在枕头上,可能是落枕了,一觉醒来,把苏长根教的字也全丢了,不知道哪三个字是苏长根,哪三个字是自己的名字。
何小毛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嘁,这苏长根拿着鸡毛当令箭,无聊不无聊?我何小毛干吗要认识你苏长根的名字?认识你人不就得了?我干吗要会写你苏长根的名字?有事叫你不就行了?尤其可笑的是,我干吗要认识自己的名字呢?干吗要会写自己的名字呢?我知道自己叫什么还不够吗?我认识自己这张脸还不成吗?不会认、不会写自己的名字这些年也没啥损失,反正饥一顿饱一顿和名字没丁点关系。
干吗要伺候这两个又难认、又难写的名字呢?何小毛把铅笔一扔,今天好不容易没人管了,这来之不易的自由该干点啥呢?
何小毛挠挠头,脑袋上短短的板寸有些扎手,像被一群羊啃得只剩一点草桩的小山包,全然没有过去那种头发脏脏的、长长的、痒痒的、越挠越想挠的手感。虽然手感差了许多,但他依然挠出了想法:
对呀,干老本行啊!
何小毛迈着自由自在的步子沿小镇转悠,溜溜达达穿过一条小街,何小毛耸耸鼻子,很快“侦察”到了目标。他闻着味儿迅速朝一条小路走去,没多远,一个很大的垃圾场出现在他的惊喜中。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股发臭的、发酸的、发霉的气息沁人心脾,就是这个味儿,多么正宗,多么熟悉,多么具有诱惑力!
何小毛看见垃圾场里苍蝇乱飞,时不时有老鼠窜来窜去,还有鸟儿在里面拉屎觅食。他有些激动,相信垃圾场里有货,有好货,有大货!那还等什么?开干吧,他迫不及待地扑向亲切的垃圾场。
下午,陈同明师长去部队检查完毕,返回古驿镇的师部。苏长根一同回来,他推开门,提起右脚还没迈进门槛,一股刺鼻的味道熏得他又退了出来,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到了茅厕呢。他左右看看,没错,是自己的宿舍呀。他进了门,顿时惊呆了。
屋里的地上、何小毛的床上、桌子上堆着各种乱七八糟的垃圾。何小毛蹲在地上正从一个破麻袋里继续往外取垃圾。
苏长根大喝一声:“何小毛!”
何小毛起身,面朝苏长根,手上、脸上、军装上脏脏的,兴奋地一脸微笑。
“你在干什么?”苏长根依然高门大嗓。
何小毛难以掩饰自己激动的心情,说:“我捡了好多好东西。这镇上的垃圾场应该没什么人捡,不像平锦镇的垃圾场,我和几个乞丐一天早中晚至少要去翻三遍,找些能吃的、能用的太难了。这里不一样,你看你看,我大半天就翻出这么多的宝贝。哦对了,这里还有一包骨头。”他从桌上捧起一包用马粪纸包着的骨头,凑在苏长根鼻前:“上面肉还不少呢,肯定是大户人家吃过的。你闻闻,真香啊。”
一股难闻的馊味儿传来,苏长根慌忙用手掌在鼻子前扇了扇,既驱味儿,又赶骨头上起起落落的苍蝇,怒气冲天地说:“这就是你说的真香?”
何小毛吃的东西多是发馊的食物,所以他觉得这种味道就是诱人的香味。
苏长根说:“何小毛,部队没给你吃的吗?还要捡垃圾吃?”
何小毛说:“给是给了,一顿两个馒头,一碗青菜汤,虽然不像过去那样饿肚子了,可有时候吃不饱,关键是饿得也快。有了這一包骨头,今晚咱们有夜宵吃了。”
苏长根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来,他知道何小毛没有说假话。国民党严密封锁各种物资,部队确实困难,菜里油水不多,官兵们经常饿着肚子行军打仗。
何小毛仍然如数家珍一般向苏长根介绍他的战利品。他从苏长根的床前拿起一只皮鞋,鞋帮开裂,鞋面起皱,这只鞋的主人一定是个八字腿,鞋底磨得一半厚一半薄。他递在苏长根面前,讨好地说:“苏老兵,这只皮鞋是我专门孝敬你的,不用谢。”他两根手指卷曲着,用指关节在鞋面敲了敲,发出梆梆的声音,“你听听,这声音又脆又响,绝对好皮子,虽然只有两三成新,可周老头说过,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一共九年,这皮鞋差不多属于第三个阶段,找鞋匠修一修,还能坚持三年。”他说的周老头是一个老乞丐,经常与几个小乞丐一起捡垃圾。
苏长根强忍怒火,说:“捡一只破鞋送给我,你想得也真周到。”
何小毛说:“那必须的呀,我今天只翻了半个垃圾场,还有半个垃圾场没翻呢,你想啊,别人扔鞋不可能只扔一只吧?所以明天我再去找,这一只你先收着。”他把鞋递到苏长根手里。
苏长根右手拎着那只鞋,何小毛又拿起一个带缺口的瓷碗,朝苏长根晃了晃:“要饭的时候,这个碗正好派上用场,万一你们不要我了呢?乞讨的家伙什得备着。”
忍无可忍的苏长根重重地把那只破皮鞋砸在地上,大声呵斥:“何小毛,你现在就拿着那个破碗乞讨去!”
何小毛目瞪口呆,怔怔地盯着苏长根,好一会儿似乎才明白:“现在就,就不要我了?那,那我要不要跟师长告个别呀?”他见苏长根的那副一本正经的吓人表情,他也一本正经起来,反倒把苏长根逗笑了。
苏长根脸上的笑容很快消失,依然嗓门老高:“你把我的肺都气炸了。”
“你肺都气炸了,说话还那么大声?挺吓人的。”何小毛说。
“那,那……是我的肺质量好。”苏长根差点找不到话回他。
“你要是脾气的质量好一点,就更好了。”
“何小毛,”苏长根果然脾气好了不少,声调低了下来,“你是不是捡垃圾有瘾啊?”
“你怎么知道?那是我的老本行啊,见到垃圾堆不去翻翻,我的手就痒痒。”何小毛眉飞色舞,还配合着动作,“你没当过乞丐你不知道,双手在垃圾堆里刨啊刨,当饿得头发昏,眼发花,心发慌的时候,突然刨到一点吃的,那个激动,那个过瘾,那个刺激啊……嗨,那感觉,我虽然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也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
“小毛,听我的话,以后不要再捡垃圾了,好好跟着解放军,跟着共产党,共产党和我们解放军做的事,就是为了将来不再有人当乞丐。这些破烂哪儿来的,就送回哪儿,革命队伍里不是藏污纳垢的地方。”苏长根一边说,一边捡起那些垃圾往破麻袋里塞。
何小毛急得直跺脚:“哎,哎,这些都是好东西呢,还能用呢,我好不容易捡来的呢,扔了可惜呢。”
苏长根把破烂统统塞进了麻袋,提到何小毛跟前,说:“部队要求整齐划一,没有地方可以放这些东西,能带着这些破烂行军打仗吗?如果你想要这些东西,那你就提着它走吧,如果你把它扔了,那你就回来。”
何小毛嘟着嘴提着麻袋出了门,过了一会儿,他闷闷不乐地空着手回来了。苏长根却咧嘴笑了。
三
晚上,何小毛与苏长根去炊事班吃饭。炊事员往何小毛的碗里放了三个馒头,他看看其他官兵碗里都只有两个馒头,以为是炊事员搞错了,问:“怎么多了一个馒头?”
炊事员说:“以后每顿你都是三个馒头。”
何小毛一头雾水:“为什么呀?”
苏长根说:“给你你就吃吧。”
何小毛嘿嘿直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声“谢谢”,与苏长根来到桌子前坐下,他狼吞虎咽起来,啃两口馒头,再呼呼喝一口菜汤,吃得很快,生怕被别人抢似的,动静很大,依然一副做乞丐时的吃相。
三个馒头就着一碗菜汤下肚,何小毛摸摸圆鼓鼓的肚子,满满的幸福。很快,三个馒头的热量转化成一串饱嗝,从他的喉管里释放出来,他激动万分,说:“你听……呃,我打嗝了,我都很久很久没有打……呃……嗝了,你知道吗,打嗝是世上……呃……最好听的声音,呃……打嗝是世上……呃……最幸福的感觉……呃……”
苏长根抹抹嘴上的菜汤,说:“打个嗝就把你美成这样,瞧你那点出息。”
“你不懂乞丐的出息……呃,一顿能有三个馒头吃……呃,那是多大的……呃……福分啊,呃……”何小毛依然享受着那最幸福的感觉。他甚至说他曾经闻到过别人喝了大酒,打的饱嗝臭臭的熏人,只有馒头制造出来的饱嗝最香,说得苏长根都犯恶心。
接连“出息”了几天之后,何小毛无意中发现,炊事员给陈同明师长的碗里只放了一个馒头,陈同明端着一碗菜汤和一个馒头去了陈师长的桌子就座。炊事员给何小毛的碗里仍然是三个馒头,他看看大家,其他人都是两个馒头。
何小毛第一次没有露出乞丐的吃相,一口馒头在嘴里咀嚼了半天,迟迟没有下咽,甚至他的牙齿咬着筷子,腮帮好一会儿没有动弹,一脸纳闷,心里琢磨奇了怪了,我记得陈师长以前也是吃两个馒头的,怎么他碗里现在只有一个馒头,而我却有三个馒头,其他人都是两个馒头呢?他问苏长根为什么,苏长根说:“别问了,快吃吧。”
何小毛可是个倔脾气,反正他还不是师长手下的兵,胆儿也肥,噌地站起身:“你不告诉我,我去问师长。”
苏长根一把将他拉回到板凳上:“你干吗呀?坐下。”他瞥了一眼陈师长,师长正在埋头吃饭,苏长根把头往何小毛跟前凑了凑,小声告诉何小毛,他向陈师长汇报了何小毛从垃圾里翻出一些发馊的骨头,准备当夜宵,说两个馒头吃不饱,饿得快。
战时一个师队伍十分庞大,猛虎师近万人一下子驻扎此地,当地人也很穷,加之师里伙食费有限,筹粮困难,全师粮食不够吃,只能勉强保证每人每顿两个馒头。陈师长说:“官兵们还可以忍一忍,但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谁也不能饿着孩子,不然,何小毛还会从垃圾里找吃的。”于是,陈师长下令,每顿从他的碗里减少一个馒头,给何小毛加一个馒头。
“啊?”何小毛的嘴张得老大,从口里漏出一些馒头渣。
苏长根说:“何小毛,你要知道,师长勒紧裤腰带指挥全师,把口粮省给你,你确实是最不幸的孩子,你又是最幸运的孩子。”
何小毛又噌地站起身,苏长根再次把他拉住:“你要干什么?”
“我把这个馒头还给师长。”何小毛从碗里抓起一个馒头。
“军令如山,全师上下谁敢违背师长的命令?”苏长根依然压着嗓门说。
“全师上下也不包括我。”何小毛咽下嘴里的馒头说。
“我了解师长,他言出必行,绝不会朝令夕改。师长说了,现在尽量紧着你敞开肚皮吃,敌人仓库里给咱们存着粮食,等将来打几个大胜仗,人人都可以敞开肚皮吃了。”
何小毛想了想,从碗里拿起一个馒头,掰成两半,一半放进苏长根碗里。
苏长根一愣:“你干吗?这是师长省给你的。”
何小毛说:“师长说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比我大不了多少,也是长身体的时候,以后,师长省下来的馒头,我们一人一半。”
“这怎么行?你这不是让我违抗师长的命令吗?”
“我饿惯了,每顿能有两个半馒头吃,已经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了。”
苏长根把那半个馒頭又放进何小毛的碗里。何小毛突然抓起那半个馒头,扔到地上,抬起左脚,悬在馒头上面,说:“你不吃,我只好踩碎它了。”
“你疯啦?粮食多精贵呀,怎么能糟蹋呢?”苏长根瞪大了眼,要不是饭堂里人多,他都想一把将何小毛推开。
“师长不能朝令夕改,我说出去的话也收不回来了。”何小毛语气坚定。
“好好好,我吃我吃。”苏长根见状赶紧说,他躬下身子,手伸到桌子下面去捡那半个馒。何小毛的手更快,从地上捡起半个馒头就咬:“你的在碗里,我吃惯了垃圾堆里的东西,你说你的肺质量好,我的胃质量更好。”
苏长根只好拿起碗里的半个馒头,接受了何小毛的一番好意。
何小毛这一吓唬果然奏效,他开心地笑了,腮帮动了几下,脸上的笑容被一种幸福的感动一扫而光,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说:“从来,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过……”
何小毛和苏长根各自多吃了半个馒头,苏长根决定当晚的功课,就教何小毛读写“馒头”一词。他拿起粉笔,在一块小黑板上一笔一画地写了“馒头”两个大字。那时候使用的是繁体字,“馒头”的繁体字长这样:饅頭。因为笔画多,在苏长根的笔下,就像是在馒头里加了发酵的老面一样,每个字“膨胀”到海碗那么大。
“要是真馒头也长这么大该多好啊,一个馒头就能把我喂饱。”何小毛说。他一看这两个字笔画那么多,眉毛像两条打架的毛毛虫,挤来挤去,以他的消化能力,一晚上吃两个馒头轻轻松松,但以他的学习能力,一晚上学会“馒头”两个字难度太大,便讲起了价钱:“不行,我只多吃了半个馒头,你也吃了半个,得给我打个折,今晚我只学一个字。”
苏长根知道学习得慢慢来,刚开始每天学一个字也是收获,也就依他,拿起刷子擦掉了“头”字。他教何小毛读了几遍,又手把手地教他在黑板上写了若干遍,然后把“馒”字也擦掉了,递给何小毛半截粉笔,让他默写。
何小毛右手东一笔,西一画在黑板上写了擦,擦了写,左手把头皮都挠破了,半小时也没有正确地写出那个倒霉的“馒”字,最后他实在没辙了,哀求苏长根:“苏老兵,明天我那半个馒头,也给你吃行不行?别让我再写了,馒头虽然好吃,可字不好写,炊事班做馒头也没这么难啦。”
苏长根说:“不行,快写。”
停了一会儿,何小毛又说:“发明馒头的人太了不起了,馒头这东西也太神奇了,竟然能变成饱嗝,让你享受得不行不行的;可发明馒头两个字的人太笨了,干吗弄那么复杂,让你难受得不行不行的。”
“你都享受了馒头带来的美妙感觉,还不受点累,努力学会馒头两个字?师长交给我的任务,我不能打折扣,你也不能走过场。你要把这个字写对了,我苏长根再分你一个馒头吃,让你多享受一串饱嗝都行。”苏长根说。
“唉,真是折磨人的馒头,让我又爱又恨,没有它让我受饿,要学这两个字又让我受累。”何小毛叹息一声,又问苏长根,“苏老兵,你也没上过学吧?我就纳了闷了,你写馒头两个字比吃两个馒头快多了,你是怎么会认字的?”
苏长根缓缓坐了下来,脸色阴沉,长叹一声,轻轻说:“以前我也是个睁眼瞎,几乎一个字不认识,可一个惨痛的教训,让我懂得了不认识字多么可怕。”
“不认字有什么可怕的?就像我不认识馒头两个字,也不影响我吃馒头呀,即使我认识馒头两个字,没有馒头我照样饿肚子。”何小毛觉得苏长根过去是睁眼瞎,现在是睁眼说瞎话,而睁眼说瞎话比睁眼瞎更可怕。
那是苏长根在八路军二团当通信员时候的事。团长陈同明所部在一次与日军的交战中,陈同明手书了两封作战命令,派通信员苏长根骑马连夜将命令送去二营和三营。结果因为苏长根不识字,把命令送错了,导致贻误战机,白白放跑了一支日军部队。
苏长根深深自责,用了大把的眼泪洗刷不识字的耻辱,却怎么也洗刷不掉。为此,陈同明要求苏长根引以为戒,罚他第一年必须掌握七百个生字,第二年累计掌握一千五百个生字,第三年累计至少掌握两千个以上的生字。
陈同明不仅是苏长根的团长,也是他的老师,对他要求十分严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