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亚的英雄
作者 郁喆隽
发表于 2024年8月

“英雄”在绝大多数文化中都是一个褒义词,他必须要拥有某些过人的品质和能力,才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做出一些令人钦佩甚至可歌可泣的举动来。不过,英国史学家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曾经提出过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我们每个人为什么不可以都成为英雄呢?(《论历史上的英雄、英雄崇拜和英雄业绩》,周祖达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

一个常见的回答是,我没有机会;而另一个回答则略显幽暗,那就是我们总在等待别人成为英雄。英雄的悲壮恰恰在于,在危难中大家需要英雄,自己却不愿意充当英雄。完美的英雄总是一个“别人”。因此可以说,英雄某种程度上是“殉道者”或者“牺牲品”,是一个人间的、用后即弃的“救世主”。

德国剧作家布莱希特将这种关于英雄的悖论心理推向极致,安置在伽利略的故事中:一六三三年六月二十二日,伽利略在宗教裁判所写下了一份自白书,公开放弃日心说。在监狱里熬过了二十多天之后,伽利略被释放,得以和学生重逢。伽利略的得意门生安德烈亚坚信,自己的老師绝不会放弃真理向权势屈服。然而,当听到街上有人高声宣读伽利略的自白书时,安德烈亚极度失望地说:“没有英雄的国家多么不幸啊!”面对安德烈亚,伽利略吐出了一句话:“不。需要英雄的国家是不幸的!”(布莱希特《伽利略传》,丁扬忠译,河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德语原文为:“Unglücklich das Land, das Helden nötig hat!”)

这部戏剧写于一九三八年布莱希特流亡丹麦期间,一九四三年首次在苏黎世公演。为了避免误解,布莱希特此后还特意写了一份《伽利略传》注释,强调了几个观点:这部作品的英雄不是伽利略,而是人民;《伽利略传》不是一部悲剧,它的主旨也并非抨击教会。

在《伽利略传》的第十四幕中,多年之后安德烈亚再度见到了被“囚禁”在佛罗伦萨附近的伽利略。此时,伽利略已垂垂老矣。安德烈亚问老师,当年为何会放弃自己的学说。伽利略回答说:“因为我害怕肉体上的痛苦。”一个凡夫俗子的形象跃然而出。英雄绝非超人,在挺身而出的那一刻之前就是普通人,甚至是极为平庸的。戏剧结尾处,安德烈亚带着伽利略《关于力学和自由落体定律两门新科学的对话》的书稿离开了意大利……

理解英雄,成为英雄,不过最终需要超越英雄。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4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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