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读书启示录
作者 姜建强
发表于 2024年8月

我们将毁于我们所喜爱的东西

四十年前,美国人尼尔·波兹曼出版畅销书《娱乐至死》。现在读这本书,其最大的透彻之处就是揭破了一个人们不愿承认的事实。在书的前言中,作者引用奥威尔在《1984》中的预言,说奥威尔害怕的是那些强行禁书的人;而赫胥黎在《美丽新世界》中则预言,所谓禁书的理由已经不复存在,因为再也没有人愿意读书。于是波兹曼借题发挥:“这本书想告诉大家的是,可能成为现实的,是赫胥黎的预言,而不是奥威尔的预言。”(章艳译,中信出版集团2015年)我们不再读书。我们宁可娱乐至死,也不愿意读书至死。我们将毁于我们所热爱的东西。

为了精准时间,节约时间,人类发明了时钟。于是在分秒构成的世界中,人们总是观念地认为,时间是独立于世的可测定、可划出、可区分的数序。既然时间可以数序化,那永恒便成幻灭的泡影。永恒不在,连带着的一个惊天动地,那就是上帝不在。于是,在这个世界上做出第一本书的人,一定明白书的一个隐喻:既然人类只能自救自赎,那就赶快进行自我对话吧。于是,印刷书籍的印刷机,也不是单纯的印制机器,而是一种论述结构。它印出的每一本书,无不显现唯书才唯上。人类回首自己的历史,无不惊讶地发现,是时钟,消解了永恒;是书籍,杀死了上帝。

不过,人类的读书史似乎并不漫长。照德国作家施皮南在《书情书》里的说法,第一本书的印刷出版,距今只有五百年。在这之前,都是难有读书流量的手抄本(强朝晖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五百年后的今天,人们已不再读书。数字时代,作为文字的外在形式,书籍不再独一无二。人们惊讶这一天来得太快,却忘记了还有比这更快的—固定电话被智能手机替代,只用了短短的一百四十年。

然而,问题的复杂性恐怕就在于福柯早就说过,人是十八世纪的一个发明。也就是说将人分类,创生出“人种”这个概念的,是在地理知识大为丰富的那个年代。人种的内核是文明与非文明,文明与非文明的内核是知的表象化的覆盖度,而读书的内在逻辑恰恰与文明搭载。人的自尊,又使得人本身并不愿意诋毁自己的文明程度。有国王愿意穿着内裤去见他的臣民的吗?应该说没有。所以人们又忌讳直言自己不读书;反之,人们还坚信,即便在知识变得唾手可得的今天,要想打破令人不安的老调重弹的叙事构造,还是要靠书写文字的人、做书的人以及读书的人。确实,没有比读书这个概念更为模糊不清的了,但确实也没有比读书这个自带的意义更令人神往的了。可不,日本女性主义研究者上野千鹤子说:“读小说就像是一种预习。生活中真的发生什么的时候,大家就会说:‘啊,这不是我之前在书中读到过的吗?’对于新世代的女性来说,读书的意义便在于此。”另一位歌手兼演员小泉今日子说:“我只要读了书,就感觉以舒畅的心情抵达了很远的地方。”—小泉出版过一本《小泉今日子书评集》(中央公论社2015年),是她在《读卖新闻》上连载七年的书评文章的结集。

下面我们就来看看,日本人是怎样为读书这个自带的意义而神往的。

读书依然是文明人的第一要义

日本人喜欢读书。他们知道文明要接轨、教养要提高,无捷径可走,唯有多读书。因此,当年只有三十七岁的福泽谕吉在《劝学篇》中说,一个国家要拥有文明的外表,并非难事,只要用钱就可买到;但是一个国家还必须拥有一种无形的东西,这种东西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到,既不能买卖,又不能借贷,这就是“文明精神”。这种文明精神如何养成?福泽谕吉认为,唯有读书。于是,他在一八七二年写出第一篇文章,一八七六年写出第十七篇文章。这十七篇文章结集成《劝学篇》(《学問のすゝめ》)一书在一八八○年出版,天赋人权和全民向学是全书两大核心思想。这本书总销量达到了三百四十万册,当时只有三千多万人口的日本,每十人中就有一人读过这本书,足见当时日本人对读书的神往。“劝学”的一个结果,就是全民读书的黎明期的到来。

写下《武士道》一书的作者新渡户稻造,在一九一一年出版的《修养》,到一九三四年就已经重印了一百四十八次。作者在书中写道:“我们与生俱来的能力差异并不大。然而,随着我们长大成人,这些差异确实存在。若问这个差异何在?就在于各自的心灵磨炼程度。”新渡户稻造所用的“修养”二字出自孟子的“修身以养性”,对应西文的“culture”,则来自英国作家斯迈尔斯的《自助论》(Self-Help)一书。该书在一八七一年由中村正直翻译出版时,取名为《西国立志篇》(全11卷)。从自主地促进精神成长的意义上来说,这是近代日本讨论修养的第一本书,当初发行了一百万册。中村正直并非单纯地翻译,而是在消化吸收后加上了自己的感言与见解。如他在书中引申:“人当以全部精力,勉力于一时一事。其人即使人性至钝,一生之间也能成就一事。”这句话深刻影响了日后日本人做事造物的人生态度。中村正直让日本人看到了品德世界的存在,更让日本人懂得了读书是文明人的第一要义。

读书是一国的“隐蔽国力”

写下卖出二百七十一万本的《国家的品格》(2005)的数学家藤原正彦,在二○二○年出版《守卫书屋—读书就是国力》一书。他在书中亮出一个有新意的观点:读书是一个国家的“隐蔽國力”。他在书中列出两个关键数字,一个是到江户末期,日本人的识字率已达百分之九十;一个是当时江户有八百家书屋,京都有两百家书屋。

专攻书籍文化史的铃木俊幸在二○○七年出版《江户的读书热—自学的读者与书籍流通》。在书中,作者重点论述了江户时期的儒学者溪百年用平假名解读中国古典,编撰成通俗易懂的教材供当时江户人阅读自习。这些教材在当时也成了畅销书,一版再版,如《经典余师 四书之部》(全10卷)分别于一七八六年、一七九四年、一八二四年、一八四二年、一八五二年、一八七一年再版。这些教材在普及汉学的同时,也催生了日本近世读者的诞生,为其日后的变革和发展,打下了坚实的知的基础,让世人见证了“隐蔽国力”的存在。

“读书国民”是如何诞生的

关于读书与日本人的话题,谈论得最为精彩的是评论家津野海太郎的《读书与日本人》(2016)。谈及日本人的阅读史,津野海太郎说,在十一世纪末,菅原孝标女写《更级日记》,书中写有“在私密的书桌前,不受他人打扰,一册一册地阅读《源氏物语》的乐趣”。再往前一百五十年,菅原道真在他的《书斋记》(889)中,则抱怨缺乏一个能让他独自度过安静时光的私人空间。这表明那时的日本人就已意识到读书与私人性有关,与公共性无关。津野海太郎在书中还写到,要使阅读习惯在一个社会中扎根,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个是该社会中的大多数人已经获得了阅读和写作能力;另一个是要搭建流通系统,使每个人都能较为方便地取得书籍。江户时代,庶民的孩子在“寺子屋”获得读写技能。这为日后“近代读者”的诞生铺垫了文化底蕴。而随着明治时代传入活字印刷,日本社会开始出现“默读”:“读者在没有他人陪伴的情况下,孤独地面对作者,听他低声细语地讲述亲密故事。”

原东京大学图书职员、出版文化研究者永岭重敏,出版过《读书国民的诞生—明治三十年代的文字媒体与读书文化》(2004)一书。书中提出了“读者国民”的新概念,表明明治时代由于铁道线路的加速铺设,获取来自东京和大阪的信息变得容易,报纸刊载图书信息,各地读者都能读到想读的书籍。铁道不仅载运乘客,还发挥着“读书场所”作用。将“旅途无聊”产业化的一个结果,就是“车内读者”的诞生。同时,明治政府还着手解决地区差异问题,使得报刊阅览室和地方图书馆数量剧增,直接催生了图书馆公众利用者。最终,公众通过读书,想象彼此的同一性并以此凝聚国民性。毫无疑问,这是一部读来令人印象深刻的近代日本国民阅读史。

永岭重敏另一部重要著作《摩登都市的读书空间》(2001),设定了“读书装置”“活字媒体”“读者层”三个视点,以大正末期和昭和初期的东京为中心,通过交通的发达状态、书籍的发行数量、书价以及读者收入等具体数据,论述了“读书”是如何传播,以及“读者”是如何形成的。这是一本思考读书与国家之间的关系的书,作者机敏地疏通了一个逻辑:一国的读书越火爆,国家需要付出的就越少。

喜欢读全集的日本人

一九○五年,日本出版的书籍种类已超两万种。在随后的大正年间,日本文盲率接近零。全民识字带动教养主义的盛行。一八八三年出生的学者、文人阿部次郎的《三太郎日记》(1914),是当时高扬的教养主义的代表作。他的一句名言“生活的首要職业是选择与灵魂生活相一致的职业”,鼓动了数代日本人的读书热情。

从一九二七年开始,新潮社开始出版“世界文学全集”,到一九三二年完成了多达五十七卷的发行。为了让更多人能买得起全集,出版社将价格设定成一日元一本(日语称“円本”)。这一举措大受欢迎,商业出版的面貌也因此改变。在“円本”的浪潮下,多卷本出版层出不穷,一个富有竞争力的图书市场得以形成。捷足先登的新潮社显然是赢家,“世界文学全集”卖出了四十万套。改造社从一九二六年开始出版“现代日本文学全集”(63卷)系列,也卖出了二十五万套。此外,改造社还在一九二八年开始出版“世界大众文学全集”(80卷)。

从此,文学全集出版热在日本就没有冷过。如河出书房在一九四一年至一九五三年间,分别出版过“新世界文学全集”(23卷)、“世界文学全集·19世纪篇”(60卷)、“世界文学全集·古典篇”(27卷)、“世界文学全集(决定版)”(80卷)。平凡社在一九五八年出版了“世界名作全集”(73卷)。集英社在一九六二年至一九八九年间,分别出版过“世界短篇文学全集”(17卷)、“20世纪文学·世界文学全集”(38卷)、“双重版世界文学全集”(66卷)、“爱藏版世界文学全集”(45卷)、“世界文学”(38卷)、“世界文学全集”(88卷)、“画廊的世界文学”(20卷)。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4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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