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年,庫切六十三岁。似乎是预感到时光匆匆流逝的节奏,他的内心隐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正是在这一年,他站上了诺贝尔文学奖的领奖台,成了世界瞩目的文学大师。而早在一年前,他就离开出生地南非,移居澳大利亚,并于二○○六年正式入籍。这意味着,这一次,他终于可以永久地抛开“南非作家”的标签,远离那个时时刻刻孕育着幽暗往事的幽暗之地,在新的国家,以新的身份,开始新的写作。
文学上的晚年风格
很难说,这种身份的改变是否能够如库切所愿,为他带来迥然不同的生命体验。但至少,库切从来没有将写作视为“一种不情不愿的沉重负担”,更不曾停止对世界、对生命本质的诘问。《道德故事集》(远子译,四川文艺出版社2024年)便是如此。集子里收录短篇小说七则,写于二○○三年到二○一七年之间。想来,库切必定是在创作长篇小说的间隙,写下这些短小精悍的故事的,以便与他在同一时期创作的长篇作品形成巧妙的对应,共同构建起他的晚年写作。
问题是,什么才是库切的“晚年写作”?这是否意味着他已经不可救药地陷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尴尬境地?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毕竟,他从未因为年华的逝去而焦虑,进而陷入对这世界无话可说的困境。二○○九年十月,库切六十九岁,在写给美国作家保罗·奥斯特的信中,他提到了“文学上的晚年风格”。在他看来,这种带有强烈年龄标识的写作风格,始自一种由来已久的文学理想。它要求他,“语言要简约、顺畅、朴素,着力于真正重要的问题,即使是生命与死亡这类大问题。当然,一旦你越过了起跑线,写作本身就会取而代之,引领你走上它自己的轨道,你最终的结局可能就是简约,就是顺畅”。
这封信与其他信件一起,被收录在一部名为《此时此地》的书信集里,透露出库切对晚年写作的高标准、严要求。这意味着,终将来临的高龄人生并不是他一生写作的终点。它是另一个起点,蕴含着无限的潜能。而他自己,则更像是初次提笔的“文学新鲜人”,愿意动用毕生所学,将他对世界走向、生命存续的持续关注写成文字。就像他在《凶年纪事》中所说的那样,晚年并不幽暗。它是一种改变,为他带来了“一副堪当大任的清澈头脑”,进而证明“自己远非衰退,而是摆脱了从前像是禁锢他的诸般镣铐,使他真正能够直面自己的灵魂问题:该怎么活”。
不过,库切也很清楚,要真正创建这种晚年风格,远远不是完成一个故事那么简单。因为故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将简约的叙述转化为一道谜题、一种隐喻、一则寓言、一次沉思。某种程度上,这正应了文学评论家詹姆斯·伍德的论断。在谈论库切的长篇小说《耻》的时候,他曾经这样写道:“正如库切的新小说那样,我们还是能感觉到脚下寓言的干种子,埋在当代生活熟悉的表层之下。”这句话同样可以用来描述《道德故事集》。书中的大多数篇什都有一个共同的女主角: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常常,这位虚构的澳大利亚女作家就像是库切的文学化身。她频繁地穿梭在不同的场景之间,以她独到的见解、个人的体验,串联起七个以女性为主题的故事。
库切的晚年故事集
因此,如果把书名《道德故事集》改为《伊丽莎白·科斯特洛:七个晚年故事》,大约也是贴切的。它与他同一时期的长篇小说《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共享着相同的人物、相似的主题,更有着高度契合的精神内核。短篇小说《虚荣》里,科斯特洛六十五岁,刚刚退休。但她似乎并不急着为自己的一生盖上“完结”的印章,反而选择在生日当天、在儿女们诧异的目光中,“描黑了眉毛,涂红了嘴唇,那口红他猜应该是珊瑚色”。甚至,她还一反常态,将她从五十多岁起就变得灰白的头发染成了金黄色。她的头发“打理得相当别致,十分有型,一缕刘海俏皮地垂在她右眼上方”。
如此举动,让科斯特洛久未谋面的儿女心生疑惑,以为年老的母亲已经彻底丧失了理智,才会任由自己变得怪异、陌生,不再是以往他们熟悉的样子。可是,这又能代表什么呢?虚荣、浮夸、博眼球,或者是不折不扣的道德沦丧?都不是。至少,库切从来不是道义上的旁观者,不会用怜悯、好奇、鄙视、质疑、愤怒的眼神来打量面前这个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