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马瑞芳对谈《聊斋志异》
作者 龚雪 陆天一
发表于 2024年8月

王蒙,当代著名作家,“人民艺术家”。著有二十三卷《王蒙文存》,作品被译成英、俄、日等多种文字在国外出版。

马瑞芳,著名作家、学者。曾出版《蒲松龄评传》《聊斋志异创作论》等,在央视《百家讲坛》担任《马瑞芳说聊斋》系列讲座的主讲,影响巨大。2023年,在天地出版社出版了《马瑞芳品读聊斋志异》系列作品,同时出版的还有《马瑞芳品读西游记》三册、《马瑞芳品读红楼梦》五册,形成了古典小说名著品读系列。

马瑞芳:我的大师兄李希凡先生说过这样的话:“《聊斋》《红楼》,一短一长,千古流传,万世流芳。”这说明一个什么道理呢?中国古代最好的小说按文体可分为两种,一种是长篇,一种是短篇;就语言形式来说,一种是白话,一种是文言。《红楼梦》是中国古代白话长篇小说的艺术巅峰,这是无可置疑的;《聊斋志异》是中国古代文言短篇小说的艺术巅峰,也是无可置疑的。

民间对蒲松龄有一种说法,叫作“世界短篇小说之王”,这个说法我查了很长时间,没找到是谁提出来的,但是它相当有道理。为什么这样说呢?蒲松龄是崇祯十三年,也就是1640年出生,康熙五十四年,也就是1715年去世,活了七十五年。在他去世两百年之后,世界文学中出现了三大短篇小说巨匠,分别是俄国的契诃夫、法国的莫泊桑与美国的欧·亨利。当我们考察这三个世界短篇小说巨匠时,会发现他们小说里面的人文关怀、艺术描写、手法、构思,可以说都是蒲松龄玩剩下的,所以蒲松龄是当之无愧的中国古代短篇小说巨匠。我们在大学里边讲,中国古代短篇小说有两个高峰,第一个高峰是唐传奇,是由若干个进士——其中还有几位宰相——共同创造的;第二个更高的高峰是《聊斋志异》,而这个高峰是由一个穷秀才独力创造的,所以蒲松龄就有了非常崇高的地位。

王蒙:《聊斋志异》,早就闻其名,以民间故事为话题。最近一两年,我比较认真地学习了马瑞芳教授关于《聊斋志异》研究的作品,有五本——包括人的、狐的、妖的、鬼的,还有神的。我觉得《聊斋志异》非常少见,几乎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虽然蒲松龄也受到很多人的影响,这些马老师都考证过,比如《田七郎》,核心内容与《史记》中描绘吴起的篇章几乎一模一样。他极致的想象力,源于他进入了“怪力乱神”“妖魔鬼怪”的世界。《聊斋志异》中最短的故事之一是《咬鬼》,那男主人公一口就咬住了女鬼。《咬鬼》虽然大约只有二百字,却讲到了极致,我想一个人在拼死斗争中,到了用牙咬的程度,那是很难再进一步了,达到极致了。还有《野狗》中的鬼哭,人为了求活命,伪装成死尸。于是读者就想,死尸被野狗吃了怎么办呢?那些死尸哗啦啦地、成千上万地站起来,一下子就把人吓傻了,这描写简直到达了极点。

《聊斋志异》共有四百九十余篇。不光体量大,故事种类也多。有的短篇只有一二百字,但有的内容本来应该是长篇。《聂小倩》绝对应该是长篇的,要是换一个人来写起码要写五十万字。《叶生》可以分三集写。还有《娇娜》,也完全是长篇的题材。

再比如蒲松龄有的小说明显是有所攻击,有话要说,有块垒要浇。但也有的我们看完了弄不清到底说的是什么,就是一件怪事,单纯以事为纲,以故事为主题。同时,《聊斋志异》的各篇,观点也并不一样,有的篇目把狐狸写得像犬,有的篇目就明确狐狸是妖孽。文本内部的思想也非常不一样,有的篇目非常同情女子,有的篇目又显得很保守、很陈旧。故事的内容与“异史氏曰”,又是两个角度、两套语言、两种意识形态。《聊斋志异》里的一些篇章让人想到中国的神怪故事;有的感觉和世界文学里的契诃夫、莫泊桑,还有我喜欢的美国当代作家约翰·契弗等的短篇小说很靠近,却都不一样。再有的甚至还会让人想到阿拉伯民间故事、民间传说、民间段子或野史。可见中国最早对小说的理解是“段子”,是通过这个“段子”借题发挥的。

《聊斋志异》独占一座山峰,这座山峰上的景色,我们百赏不厌、百读不倦。马瑞芳教授对《聊斋志异》的研究非常深,令人受益匪浅。

马瑞芳:王老对《聊斋志异》看得非常细,琢磨得也很深。《聊斋志异》中确实有一些很奇怪的故事,像《野狗》中写到缺头断臂的尸体站起来说“怎么办?怎么办?”,这个故事其实影射的是清代初年清军对山东人民的大屠杀,如果单纯就是野狗要吃人,那没什么价值。清廷入关以后,大兴“文字狱”,考官连出个“维民所止”的题目都要被杀头。所以这种屠杀只能用鬼怪的题材来写。

《聊斋志异》的故事样式太多了,构思太有意思了。我们可以发现,蒲松龄在写爱情上特别创造了一种模式,我归纳成“青龙白虎并行”,即两个女主角,如:《小谢》里“小谢”“秋容”两个人;《青梅》里青梅和她的小姐;《巧娘》中的一鬼一狐。这种写法此前从没有人尝试过或者使用过,所以蒲松龄非常不简单。

他的创作一定对王老的短篇小说创作有影响。

王蒙:我还是要好好学习。

马瑞芳:《聊斋志异》最重要的版本是存放于辽宁省图书馆的《聊斋志异》手稿,我很荣幸亲自翻阅过,我看的第一篇就是《考城隍》。《考城隍》给《聊斋志异》规定了一个“善善恶恶”的观念,就是“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赏罚善恶与否,关键是要看这个人的动机,无意之中办了坏事是不要紧的,但有意识地去干坏事,是绝对不能原谅的。《考城隍》为《聊斋志异》规定了“惩恶扬善”的宗旨,所以《考城隍》在所有的版本当中都是第一篇。

同时,《考城隍》是蒲松龄早期的作品。他一开始认为,科举制度是按照人的真才实学来取士的。但是到了后来,就发生了改变。在他的《聊斋志异》当中,科举制度一塌糊涂,和我们所认识的中国古代科举制度不完全一样。但是如果按照他的观点,王维是唐代的状元,文天祥也是状元,唐宋八大家全是进士,他们难道不算人才?这可都是科举制度选出来的。而蒲松龄自己不适合科举制度——他用写小说的方式答论文,怎么能通过呢?

所以《考城隍》有这两方面的意义,一个是确定了善恶观念,一个是表现了他最初对科举制度的认识。

王蒙:我是一个热爱《聊斋志异》的读者,不是一个研究者,对版本、作者知之甚少。拿《考城隍》为例,这是不是作者自己选择放在第一篇的,我也没有特别注意。《考城隍》以一种很调和的、和解的方式来写人生的体悟——活着是一个世界,死后阴间还有一个世界;阴间世界的一切是阳间世界的模拟版,是阳间社会的投射。阴间也有科举考试,活着考不上,死后却可以得到一定的补偿。我很喜欢他们考试出的题目“一人二人,有心无心”,我想着我们中文系、文学院,也可以每人照着这个题目交一篇作文。《聊斋志异》里有些观点说有心做好事不是好事,无心犯罪不是罪,这种观点我们现在绝对不支持,有利和有害一定要分清。但这种说法却更容易让自己跟自己、跟社会和解。《考城隍》是一篇心平气和、诸事好说好商量的故事,甚至可以请旁人先替自个儿死掉,因为自己家中有八十岁老母。

当时小说的地位很低,中国传统的观念里,小说有别于大道。庄子说“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小说就是茶余饭后引车卖浆之流的娱乐,写文章写诗才是高级的,小说、戏曲、歌词都是低级的,尤其小说是最低级的。所以他小说里出现了“异史氏曰”,这仿佛就是说“我和别人不一样”,仿佛是说:“各位看好了,我不只会写小说,也会写文章,写论文。”

马瑞芳:蒲松龄在最初的八卷本确实把《考城隍》选为第一篇。也确实,当时写小说的人没地位。蒲松龄非常崇拜的同时代的王渔洋,是清初大诗人,他很欣赏蒲松龄的写作,要了蒲松龄抄本来看,而且写了几十条点评。蒲松龄特别希望王渔洋写一个序,王渔洋答应了,但没写——台阁重臣、大诗人给一个小说家写序,他觉得丢面子。但是现在王渔洋最著名的诗就是写蒲松龄《聊斋志异》的诗。所以历史有时候也给人开开玩笑。“我是大诗人,你是小穷秀才”,但现在全世界的人都在看《聊斋志异》。

蒲松龄的传记我写过四本。第一本是1985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最近一本是参加中宣部的“组织当代一百个作家写中国古代一百位作家”项目时写的——那一次王蒙老师被邀请写“老子”。而我写蒲松龄,特别着重考察他的科举经历。

本文刊登于《书屋》2024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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