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寒料峭的清晨,捧着热咖啡,望着窗外,风儿拂过树梢,落在花瓣紧闭的郁金香上。心中却满是失落。多么怀念从前清早起床,顾不得一切,开门飞奔出去在车道上拿起前一天的报纸,一边奔回家一边将报纸上的封套取下,进得门来,边看报边喝咖啡的愉悦。自2023年秋天起,《世界日报》取消了华府地区的办事处,送报改作邮寄。看的是一周之前的报纸不说,缺漏更是常事。新闻早已陈旧不堪,只剩了艺文版与数独,永保新鲜。
在这样令人心灰意冷的日子里,我一再重温雷蒙德·钱德勒的小说,从私家侦探马洛那里重拾勇气与信心。这一次,我读《漫长的告别》,除了无论面对怎样的威逼利诱都不肯趋炎附势的侠义之外,还有对一个全然陌生之人的理解与同情,里面也隐含着马洛这一位硬汉内心的波澜,柔软而温暖。在寒冷时节,这本书格外迷人。
小说一开篇,我们看到虽然年轻却满头白发、半醉半醒、脸上有明显疤痕、遭人遗弃在水泥地上的特里·伦诺克斯。尽管如此狼狈,他却是马洛所见过的最客气、最有绅士风度的醉客。整本书,马洛与伦诺克斯在一次又一次的短暂相聚与告别中经历血雨腥风,经历他人的死亡,而最终永远地离别了,伦诺克斯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再不复见。“你深深打动了我,特里——凭一抹笑容、一颔首、一挥手或者在各处安静的酒吧静静喝几杯酒。别了,朋友。我不说再见。我在别有深意的诀别式中道过再见了。那时我道别,感觉很悲哀、很寂寞、很决绝。”马洛这样说。
话分两头,伦诺克斯的妻子西尔维亚是亿万富翁哈兰·波特的小女儿。将丈夫丢下,开车扬长而去的正是这位西尔维亚。马洛在西尔维亚被谋杀之后得到机会同亿万富翁见了面。哈兰·波特告诉马洛,他只想安静度日,不希望每天被纷纷来到的丑闻烦扰。不幸的是,他的两个女儿的状况都不妙,西尔维亚的婚姻只是将酒鬼伦诺克斯当作幌子,她自己实际上过着为所欲为的生活;另外一个女儿艾琳则嫁给了江郎才尽的作家韦德,另外一个酒鬼。波特不希望被丑闻包围,自然不希望马洛对西尔维亚的被谋杀穷追不休。
然而,马洛不会停手。因为他的恻隐之心推动他不惧任何威逼利诱,勇往直前。西尔维亚不但被谋杀而且被毁容。警方认为这是伦诺克斯在酒醉、意识不清的状况下造成的恶果。马洛不以为然,因为他绝对不相信伦诺克斯会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伦诺克斯战战兢兢地拿着一把没有用过的枪敲开了马洛的房门,要求马洛助他逃逸,伦诺克斯坦陈自己没有杀人,而且将自己要离开的消息告诉了西尔维亚的父亲和姐姐,甚至给马洛机会报警。
在伦诺克斯登机之前,马洛说:“登机吧,我知道你没杀她,所以我才会来这儿。”
“他强打起精神,全身变得很僵硬,慢慢转过身,回头望。他静静说:‘抱歉。这一点你错了。我要慢慢地上飞机。你有充分的时间阻止我。’”
当然,马洛有自己的见解,伦诺克斯没有遭到阻止,顺利地离开了。留下的烂摊子由马洛一手收拾。钱德勒就是会用这样传神的叙事与对话来点出危机的关键处。这也是钱德勒小说最为迷人的桥段之一。更不消说,就在那个机场,小说里另外两个人物出场了,恍然间,远远望见两个人影而已,却是重要的联结,下一起谋杀案即将揭开序幕。
马洛因为他的恻隐之心而进了牢狱,挨了重拳,却没有出卖朋友。获释的原因则是“伦诺克斯案已经结案,他在墨西哥一家旅社写了完整的自白书,并且举枪自杀”。警方这样告诉马洛,并且要他“闭紧嘴巴”。
谣言永远比一封邮寄的信来得快。马洛在他简陋的办公室外的邮箱里收到了一封信,寄信的人是特里·伦诺克斯:“……我写了一份自白,觉得有点恶心,而且害怕得很。你在书报上看过这种情况,可是书报上说的,毕竟隔了一层。事情发生在你头上,除了口袋里的枪什么都没有,你被困在异国一家肮脏的小旅馆,只有一条出路时——相信我,朋友,那可一点也不动人,一点也不精彩。只有龌龊、下流、灰暗和狰狞。所以忘了这件事也忘了我吧。不过请先替我到维多酒吧喝一杯Gimlet(吉姆雷特鸡尾酒)。下回你煮咖啡,替我倒一杯,加点波本威士忌,替我点根烟放在咖啡杯旁。然后把这件事全部忘掉。特里·伦诺克斯已成过去。再会啦。”信封里还有一张极为稀罕的“麦迪逊肖像”——一张五千美元钞票。
之后,大量的篇幅围绕着下一起谋杀案展开,凶手设计了重重叠叠的圈套。换句话说,马洛与韦德夫妇开始了相当频繁的接触,于是他们的长辈哈兰·波特约见了马洛,声明他认定是伦诺克斯杀害了妻子,并且强烈表示不希望有人继续调查。这本书的出版时间是1953年,钱德勒借波特之口谈论社会:“钱有个古怪的特性,大量的钱好像自有其生命,钱的力量变得很难掌控。人向来是一种可用钱收买的动物。人口的成长、战争的大开销、无止境的重税压力,正在使人越来越容易被钱收买。一般人疲劳又惊慌,讲究不起理想,他必须养家糊口。我们的时代公德和私德都在惊人衰退。”波特指出,大批量生产的产品质量不会太高,商人不要好质量,嫌太耐久了,于是使用商业诈术,改变设计,造成产品过时的错觉,于是产品一年后变得不再流行,如此这般,新产品才有市场:“我们的产品包装举世无双,但里面的内容多是垃圾。”
我们读到这里如同在读近日的社会现实。何等敏锐!七十多年前,很多电子产品还没有诞生之前,钱德勒就已经精准无比地预见到今日社会的弊端。
小说继续展开,作家韦德“自杀”。没有被金钱蒙蔽眼睛的马洛继续他永不停歇的调查与思索。离开事发现场,钱德勒这样描述站在风口浪尖上的马洛:“什么感觉都没有。我就像星子之间的太空。空洞又空虚。到家以后我调了一杯烈酒,站在敞开的客厅窗前,一面啜饮,一面聆听月桂峡谷大道的巨大车流,凝视大道附近山坡上空那刺眼的都市强光。远处警笛或救火车的不祥哀鸣此起彼落,难得肃静。”
世事吊诡而难解,马洛打破了波特先生的怪圈,证实了真正的凶犯正是百无聊赖的艾琳·韦德,她杀死了妹妹和丈夫,然后自杀。波特先生的家庭再无更多丑闻。
易容过后,只有眼睛的颜色还一如旧日的伦诺克斯最后一次站到了马洛面前。在伦诺克斯最终湮没于人海之前,马洛把那张巨额钞票还给了他。侠骨柔情的最后一丝痕迹也消失殆尽。
余音袅袅,时报文化在出版这本杰作之时,极为好心地附上了日本小说家村上春树的长文。长文谈及远在地球另一面的写作者对钱德勒和《漫长的告别》的观感。我站在钱德勒一边,带着挑剔的眼光阅读村上春树的“文学批评”,却发现,这么多年来,我喜欢村上春树是有道理的。他的论述使得对这本书的阅读格外有趣、格外深邃,绝对可以祛寒。
二
米兰·昆德拉走了,时间是2023年7月11日,地点是巴黎。他离开的时候,人们认为他是法国作家,他的作品应当列入法国文学。在我的心目中,他是当代最富于哲学思考的小说家,他始终关切着故国捷克,在六十七岁之后才开始用法文写作。
1929年,米兰·昆德拉出生在捷克斯洛伐克布尔诺,1967年发表小说《玩笑》,以戏谑的方式猛烈抨击专制制度,1968年参加了“布拉格之春”民主改革运动。这个运动遭到苏联的武装镇压。苏军占领布拉格之后,米兰·昆德拉上了黑名单,作品被禁。他在1975年抵达法国,并在六年之后成为法国公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