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02年第一次在《上海文学》上发表处女作《长门赋》以来,阿袁创作的每一篇小说都延续了这种日常生活中的惊心动魄,在看似平静的日常生活中总能够找出一些经不起审视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就会以绕指柔的方式成为故事内在的矛盾,这和我们熟悉的人物之间的利益冲突和情感纠葛是不同的。在任何小说中都会有矛盾,即使是在汪曾祺那种岁月静好的小说中也有,只是说这种小说中矛盾不表现为一种剑拔弩张的冲突,更多是以语言、形式本身等来展现,或者说,矛盾在这里就表现为一种张力。任何好的小说都是有张力的。阿袁曾在一个访谈中阐释了她的创作动机,她看了《战争与和平》《追忆似水年华》这样的小说,觉得特别好,但绝对不会想写一部这样的小说;相反,她很喜欢毛姆的小说,比如说《午餐》,对她而言就具有很强的操作性,于是受它的影响写了《与顾小姐的一次午餐》这个短篇小说。但不论是托尔斯泰、普鲁斯特还是毛姆的小说,都是在写日常生活中的惊心动魄,只不过《战争与和平》中的背景就是那样一个动乱的年代。
着眼于以《公寓生活》为代表的阿袁小说,它们与毛姆那种日常和惊心动魄更为靠近,也更为靠近我们第一印象的“日常生活中的惊心动魄”。其实不只是毛姆,阿袁一贯推举的作家,像爱丽丝·门罗、约翰·契弗、克莱尔·吉根、契诃夫、李翊云,甚至还包括石黑一雄和格雷厄姆·格林的一些小说都是如此,都写的是平凡的生活小事,但经由他们的笔,平凡也变得不平凡。阿袁说过一句话,叫“未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人生,但人生很多时候经不起审视的”。上述作家就是将这种经不起认真审视的人生认真审视,将它们展现在读者眼前,或者用贬词褒用的修辞来看,是有一种“暴露癖”。当然如何展现“暴露癖”,“暴露癖”展现的效果如何,各个作家是各不相同的,譬如说阿袁直接承袭的是毛姆《寻欢作乐》的毒舌,又承袭了门罗《乌得勒支和约》那种幽深平静的叙述方式,也承袭了钱锺书文本中的女性书写方式和张爱玲笔下的文艺情调,最终形成了她独特的“将简单的事情讲复杂,在复杂的事象背后有一个幽深主题”的叙述方式,将来龙去脉不断皴染,像剥洋葱似的,似乎永远藏着一半没讲完的内情,吸引读者一次次观察到日常生活中新的惊心动魄。
《公寓生活》是个很典型的例子。在阿袁的小说中,除了《小诗经》自带一种强目的性的正派作风,其他的小说都有一种天花乱坠、花团锦簇、艺术性的光芒盖过了思想性的观感。所谓的“公寓生活”,和张爱玲笔下那种充满市井气的小市民的公寓既有相同之处,又有不同:一个在上海,是我们熟悉的那种公寓,鱼龙混杂,人与人在熟悉与不熟悉的界限之间徘徊,有些破败但又生机盎然;另一个是高校的“青椒”公寓楼,里头住的都是博士,还有一个活跃度高的聊天群,活动范围局限于高校,生活于斯的人互相之间知根知底,但又有一种“高知”的乏味和酸腐气;但不论是在张爱玲还是阿袁笔下,公寓里生活的人不论阶层与社会地位,都是凡人,都有抛却外在东西的嬉笑嗔痴,从猎奇的眼光来看,都是饮食男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