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也记不清哪一年哪一月开始骑摩托车,反正很多年了。到现在,前前后后骑过五辆车。其间,人与车有过很多故事发生,有些直接,有些间接,有些有头,有些有尾,有些无头无尾。
第一次骑的车,是一辆南方125,两冲,屁股冒蓝烟儿的,声音好听,样子也好看。车是借别人的。那时候,大部分人还没有摩托车,哪怕行很远的路,不管携货或轻身,都靠两条腿。那一年冬天,我们全乡在七里荫搞农田建设会战,成立了战时指挥部,以村为单位设点,任务划分到各户名下。任务都很重,工程紧迫,会战了整整一冬,用指挥长王乡长的话说:向上级交一份满分的答卷。那些年,春冬两季都要交答卷。那时,已经有很多人在外面打工,经常被活绊住回不来,有的家庭没劳力,有的男人生病,但办法是有的,那就是出钱,把名下的工程卖了,工程指挥部再把工程任务转卖给有劳力的人家。这样下来,指挥部收入了不少差价钱,任务也有了着落。我就买过一份工程。那年孩子一岁,需要奶粉钱。
离过年还有十多天,大家把名下的工程都完成得差不多了,留在工地上的人和指挥人员差不多人数相等。指挥部贴出公告,其中一条是:三天后再不能交付工程的,视作认罚,已完成的部分无效。这是一道最后通牒,所有人都没有了退路,其实一开始就没有退路。我临时请假带孩子在医院打针,接到通知,借了辆摩托车,往工地赶。虽然是第一次骑摩托车,但在此前我已骑了很多年二八大杠,一上手,驾轻就熟。
我购买的工程是一处填方,把一个小土丘铲掉,把坑填起来。工程术语叫有下有填,是最划算的,奈何下方填方都不小,价就高,给价三百元,那原是某一家人一冬的工程任务。那一天,我把铁锹抡成了风车,把汗流成了溪水。来自河南白桦沟的北风翻山越岭吹着我,出自东山的月亮照着我,到夜里十一点,终于完工了。我在平平坦坦的地上躺了一会儿,汗一点点干下来,身上渐渐变冷,心里无限欣慰:明天,孩子将有一袋桂花奶粉,明年春天,这里将长出一片好庄稼。我发动起摩托车,往回赶,一路风驰电掣。如果是白天,车后会有一条蓝色的漂亮至极的尾巴,但一路夜色把它掩盖掉了。七里荫到家八十里。车翻条岭时,突然前大灯熄了灯光,我尝试了很多方法都无效,是灯泡坏了。此时月亮落下去了,月黑风高,前没村后没店,峡河和桃坪河在岭下交汇,不见其形,但闻其声滔滔不息。少年时,我和村里的同伴们都在两条河里洗过澡,捉过鱼,留下过声音和影子。许多年过去,同伴们星散四方,我对流水也变得有些陌生,甚至产生了恐惧。
好在转向灯还完好,我打起前后闪灯,一路像鬼火闪烁,骑回了家。
二
我曾有一辆雅马哈劲虎150排量摩托车,它来自甘南合作,具体地说,来自一位藏民青年。
他叫玛旺,据说,这个名字像汉族男人名字中的建华、天明一样广普,寄托着一种美好与兴盛的意思。他是一个牧民,有三十几头牦牛和一百多只羊。这份家当,我不知道在当地算不算有钱人,有钱到什么程度。他有一辆摩托车,雅马哈劲虎150,黑色的,能跑出百迈的纯进口一代。这在骑马、步行的,以牧为生的高原山地人群里并不多见,它仿佛一件著名的球衣,把他从众多踢球的人里显现出来。我们的认识出于偶然,其实早有必然的成分:我在矿上干活,他放牧牛羊,每天生活在同一片山坡和天空下。他的牦牛喜欢围着我们的工棚打转,拣食厨房丢弃的白菜帮子和别的垃圾。它们更喜欢撕扯工棚的彩条布,一片片撕下来当作美味吃掉。这大概是它们一生里从没见过没吃过的好东西,让它们充满好奇和一尝味道的欲望。而玛旺,他永远躺在山坡上,晒着太阳,眯着眼睛远远看着这些发生。
那一天,我因为上夜班,起床很晚,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划过了中天,但光辉仍然有力量。我的裤子怎么也找不见了,睡前它被搭在外面一根晾衣绳上。矿口虽然很浅,但异常潮湿,到处滴水,每天下班身上都是湿的,粉尘和锑矿的金属腥气让它沉重并充满复杂的味道。我看见地上有一只皮带扣,铜质的,无法嚼烂,我认出它正是我的皮带扣。我猜一定是牦牛把我的裤子吃掉了,此时有几头牦牛在棚前优哉游哉。我一怒之下,拿起一根钎杆,冲向它们,它们不敢对抗我手里的铁棍,四散而逃。我当然要乘胜追击,这些畜牧让人恐惧加讨厌很久了。我把它们追上山坡,又从山坡上追下来,追过一条小河。这时候,一辆摩托车风一样停在我面前,一个彪悍的人,骑一辆彪悍的摩托车。他虽然彪悍,却不敢和我动手,我手里的铁家伙连岩石都要退让三分。事情的结果是他答应赔我一条裤子,并请我到镇上喝酒。这样做的原因是,他说我是一条汉子,他抓住我的手使劲摇晃,说:“你们的人里没有汉子,只有你一个。”
这真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酒,我们从早上喝到中午,又从中午喝到下午,吃掉了两个牦牛头,外加好几个拼盘,其中的刀什哈好吃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