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青州,是怀着几分敬畏的。天下分九州,青州有其一。悠长的历史和厚重的文明,是藏匿在荒原里坍塌的宫殿,彼黍离离,行迈靡靡,我没有自信能找到进入的大门。尽管今日青州已由煌煌史册上的宏大概念和广袤的地理范畴退缩为一座小城,但我相信,文明的阶梯依然掩映在大地之下,没有几分追索的执念,恐怕难以登堂。
但还是来了,不为仰天山怀抱里的重峦叠嶂,不为古城石板路上幽幽的青光,暮色将沉时,一脚踏进归来堂,便久久不愿出来。
我知道,我为谁而来。归来堂再也等不到归来的主人,作为千年后的过客,能在归来堂停顿一下脚步,哪怕一夕一刻,也好过未曾谋面。
一
青州是赵明诚母亲的故乡。1107年,政治风口上的赵挺之罢相,不久溘然长逝。赵明诚因是封荫之官,连带受罚,成了庶民。生活巨变下,赵明诚携妻子寓居青州,而没有选择老家密州,无论什么原因,都是青州之幸。
赵明诚也算青年才俊,赵挺之有宰相威名,无论如何,都是人中翘楚,青州骄傲。如果不是研究历史,谁知道赵氏父子?倒是但凡读过几天书的人,无人不晓李清照,且多多少少也能背上句“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吧。一座城,因为一个女子的到来而名声大噪;一个女子,因为在一座小城20年的安居而获得一生最多的幸福时光。青州与李清照,也算互相成就吧。
那个秋天,北方的天空异常萧索,李清照夫妇的归来,让这个秋天多了一份不一样的明朗。做庶民又有什么大不了。相比官场上的喧嚣,生活反倒多了一份安全、安静,这尤其适合李清照的气质。富而无骄,贵而不舒,贫而无谄,这些孔子时代就被定义的标准,是深深印刻在士大夫精神基因中的。出身名门的李清照当然具备这样的精神基因。她一入青州,便深深爱上了这片山水相映的土地,这从她给自己居室的命名可见一斑。
她是陶渊明的忠实拥趸,采菊东篱的日子想来神游已久。她借《归去来兮辞》显志,书斋命名“归来堂”;取“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句中“易安”二字,居室命名“易安室”,自号易安居士,随性而安的心志已然昭告天下。
于一个至情至性的女子,爱人相伴,志趣相投,风轻云淡的日子,哪有不安啊。他们“互唱互随”,青州20年,让世人看到爱情最美好的样子,是双向奔赴。
赵明诚是仰慕李清照才名的。据元代笔记小说记载,当年赵挺之要给赵明诚娶妻。赵明诚给父亲出了一个谜语:“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合起来,谜底不就是“词女之夫”吗,这就几乎指名道姓地提出要娶李清照为妻。年纪轻轻,尚在闺阁中,就被冠以词人之名的,除了礼部员外郎李格非之女,当朝还有谁呢?可见,身为贵公子的赵明诚审美不俗,而且,自知才气不如,不是相轻,而是努力奔赴。婚后,有次李清照写了一首《醉花阴》寄给远在外地的丈夫,赵明诚闭门三日,苦思绝想,写了50首《醉花阴》,一并拿给朋友鉴赏。朋友品评后,说只有三句最好,哪三句呢?当然是李清照的“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至此,赵明诚估计谁也不服,只服娇妻了。
李清照当然没有以此自恃,压丈夫一头,而是以极大的热情投入丈夫的金石研究,夫妻二人很快成为徜徉在青铜铭文、碑刻等早期考古行当的玩家兼藏家。
多少个黄昏,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闲饮,面对堆积的史料,夫妻二人经常开展智力竞赛。一人问某事、某句在某书、某卷、某页、某行,最先答出者先喝茶奖励。李清照多么聪慧的女子,每每先答出,肆意大笑,以至茶水泼了衣襟,依然开怀不已。赌书泼茶,这是多么高级的打情骂俏,羡煞后世多少才子佳人。清代才子纳兰容若在悼念亡妻的词里,就忧伤地留下“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叹息。
是啊,多少事,当时只道是寻常,待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只恨当时光阴短,再也无觅归来堂。
二
新修的归来堂坐落在范公亭公园内,与范公祠毗邻。公园内绿树掩映,花草相嬉。李清照和范仲淹的词句被制成图片,悬挂于枝桠间,在树影下摇曳,使公园弥散着文化的馨香。在范仲淹去世大约30多年后,李清照才出生,可见二人并无交集。青州人怀念范仲淹,是感念他在青州的善政,仰慕他先忧后乐的博大胸怀。怀念李清照是怀念什么呢?一个生逢乱世的离乱人,留给后世的只是一个且行且吟的背影,和瘦成一地的黄花。
靖康之变后,金军转年占领青州,归来堂再也庇护不了李清照了。

